深夜,圣女的房间。
空气仿佛冻结的琥珀,沉重得令人窒息。唯有几缕惨白的月光,透过高窗的彩色玻璃,在地板上投下冰冷如刀锋的光斑。
夏佐站在门口,感觉自己的心脏正一下下猛烈地撞击着喉咙,几乎要挣脱而出。
那个在案发现场幽灵般搜寻、此刻正立于房间中央的身影,竟然是终日沉默如影、几乎被人遗忘的汤索。
“汤索?”夏佐的声音因极度的紧张而干涩沙哑,像砂纸摩擦着寂静,“你在这里做什么?”
汤索的动作有瞬间的凝滞。他缓缓转过头,那双平日里古井无波的眼睛,在月光下锐利地一闪,如同暗夜里乍现的刀光,但旋即又迅速湮灭,恢复了往常那种深不见底的沉寂。
他没有回答,甚至没有流露出丝毫被撞破的惊慌,只是慢条斯理地直起身。
他的目光越过了夏佐的肩头,投向门外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仿佛在聆听着什么夏佐无法察觉的声响。
“他不说话的时候,通常是在听。”一个带着慵懒笑意的声音,从走廊的阴影里恰到好处地传来。
汤姆像一只踏着夜色行走的黑猫,悄无声息地踱步出现,优雅地倚在门框上。
他的视线在夏佐和弟弟之间慢悠悠地转了一圈,最终定格在夏佐脸上,嘴角那抹笑容微妙难辨,既像是安抚,又充满了深长的意味。
“我弟弟有个坏习惯,侦探先生。”汤姆慢悠悠地开口,每个字都像是经过精心打磨,“他总是担心……事情做得不够干净。”他刻意顿了顿,目光扫过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意有所指。
“尤其是在警察明天就要来的这个节骨眼上。”
“不够干净”——这四个字像一道淬着冰的闪电,猛地劈进夏佐的脑海。
是在指凶手清理现场留下的痕迹,还是指他们自己可能遗落了什么致命的破绽?
汤姆这番看似在为弟弟开脱的解释,实则轻描淡写地将“做贼心虚”的嫌疑,像一枚烧红的烙铁,轻巧而精准地烙在了他和汤索的身上。
汤索对兄长这番意有所指的话毫无反应,他只是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食指,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像是一个未完成的、充满警告意味的信号。
汤姆脸上的笑容几不可察地收敛了半分,眼底掠过一丝难以捉摸的阴影。
“打扰了,侦探先生。我们这就回房间。”汤姆走上前,动作看似亲昵实则不容抗拒地揽过汤索略显单薄的肩膀,几乎是半强迫地将他带离了这个充满不祥的房间。
经过夏佐身边时,汤姆微微侧头,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如同毒蛇吐信般的低语道:“小心那些看似与你站在一边的人,侦探。这地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祈祷词。”
兄弟二人的脚步声,一轻一重,逐渐消失在通往塔楼的螺旋石阶深处,留下满室的谜团。
夏佐独自站在阴冷空旷的房间中央,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窜起,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
汤姆最后那句话,分明是在影射神父保罗!这对诡异的兄弟,一个用言语不断抛洒着迷惑人心的烟雾,一个用行动直接闯入事件最核心的禁区。
他们究竟是谁?在这死过人的房间里寻找什么?又急于掩盖什么?
……
夏佐猛地从床上坐起,胸腔剧烈起伏,冷汗已经浸湿了额前的碎发,黏腻地贴在皮肤上。
天刚蒙蒙亮,窗外鸟儿的啁啾在他听来,不再是安宁的晨曲,反而尖锐刺耳,像是在为昨夜的诡谲敲打着警钟。
汤索月光下苍白如纸、毫无表情的脸、汤姆那仿佛洞悉一切又充满嘲弄的微笑、玛丽修女盈满恐惧如同受惊小鹿的双眼、神父保罗那永远悲天悯人的表情、大修女看穿世事的锐利目光……这些面孔在他脑海中疯狂轮转、交织、碰撞,像一部失了控的、画面跳跃的默片,几乎要撕裂他的神经。
“不能再想了。”他对自己说,声音沙哑得如同破旧风箱。必须做点什么,必须找到能打破眼下这粘稠僵局的东西,任何东西都好!
他几乎是跌跌撞撞地走出房间,本能地想要在清晨空旷的教堂里寻找一丝心灵的宁静,却被一阵极力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声引到了侧殿的小祈祷室。
小修女玛丽正跪在冰冷的石地上,单薄的身躯因抽泣而剧烈耸动着,仿佛随时会碎裂。
“玛丽修女?”他尽量让声音显得温和而具有安抚力。
玛丽像被箭射中的鹿般猛地回头,脸上是全无血色的惊恐。“侦探先生!我……我梦到她了……艾琳姐姐……她浑身是血,就那样看着我……她说不出话,只是看着我……”
她哽咽着,语无伦次,突然伸出冰冷而颤抖的手,死死抓住夏佐的袖口,力量大得惊人,“我昨天没敢说全!我听到的,不只是汤索先生的声音!”
夏佐的心猛地一沉,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
“还有一个声音!虽然压得很低……很模糊……但我感觉……感觉有点像神父!”她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飞快地说完,随即陷入更深的恐惧,极度惶恐地环顾四周,仿佛黑暗中潜伏着噬人的怪物。
“我不确定!我真的不确定!求您了,求您别告诉任何人是我说的!”
又一个指向神父保罗的线索!夏佐只觉得脑子“嗡”的一声,像是被重锤击中。汤姆昨夜才暗示过神父不可信,现在玛丽也……但她的话可信吗?
她到底是终于在恐惧中回忆起了关键细节,还是因为过度惊吓和那个噩梦,而产生的错觉甚至臆想?
他试图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进行逻辑分析,但大脑却像塞满了湿透的棉花,每一个念头都沉重、迟滞、难以转动。
就在这时,一个沉稳、温和,此刻却让他脊背发凉的声音,从他身后响起:“玛丽,愿主安抚你受惊的灵魂。侦探先生,您起得真早。”
夏佐霍然转身,动作僵硬得如同生锈的提线木偶。
他看着神父保罗那张一如既往慈和、布满岁月沟壑的面容,耳边却尖锐地回响着玛丽那句颤抖的“有点像神父”,以及汤姆那阴魂不散的“小心那些看似与你站在一边的人”。
神父的每一道皱纹,此刻在他眼中,似乎都隐藏着深不可测的秘密和伪装的痕迹。
“神父,”夏佐的声音干涩得厉害,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试探和挑衅,开口问道,“我昨晚……遇到汤索了。”
他紧紧盯着神父那双深邃的、似乎总能给人以慰藉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补充,“在圣女的房间里,深夜。”
神父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那速度快得仿佛是夏佐的错觉,随即,那蹙起的眉头化为一抹更深沉、更沉重的悲悯,仿佛承载着全世界的忧伤。
“上帝啊……汤索那孩子?他为何会在那里?这太令人不安了。”他沉吟片刻,像是在权衡什么,然后抬眼看着夏佐,语气变得异常凝重,“侦探先生,事到如今,有些事,我觉得必须让您知道了。关于那对兄弟,他们来到此地的理由,似乎并不像他们对外声称的那样单纯……”
神父上前一步,极其自然地将夏佐引到祈祷室更偏僻的角落,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分享秘密的郑重:“他们声称是为了心灵的静修,但我无意中听到过他们之间一次激烈的争吵,内容似乎涉及……一笔很多年前的旧债,和一个在他们孤儿院时期就神秘失踪的女孩。”他意味深长地停顿,目光扫过夏佐的脸,捕捉着他每一丝细微的反应。
“而艾琳,在遭遇不幸前的几日,曾私下向我表达过……她对某些外来者的不安,她似乎在暗中调查什么。”
旧债。失踪女孩。圣女的不安与私下调查。
神父的话,像一把看似精准无比的钥匙,瞬间将夏佐脑海中所有关于汤姆兄弟的怀疑碎片。
汤姆言语中的搅浑水、汤索深夜诡异的行动、他们身上那种与修道院格格不入的神秘气质、以及可能隐藏的过去——强行串联起来,并为之镀上了一层合理的、富有戏剧性和故事性的色彩。
相比之下,玛丽那句颤抖的、充满不确定性的、源于恐惧的指证,在神父这番逻辑清晰、细节具体的“揭露”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几乎不堪一击。
夏佐的思维开始不由自主地、顺畅地顺着神父精心铺设的轨道滑去。
是啊,一切都说得通了!所有的怪异行为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他们的动机,他们想要掩盖的东西,就隐藏在那件扑朔迷离的“多年前的旧事”里!焦点,瞬间清晰地集中在了那对兄弟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