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方完成了初步的轮番询问，带着采集到的物证和相互矛盾的证词暂时撤离，允许惊魂未定的剧团成员离开剧场，但严令不得远离，必须随时配合后续调查。
压抑的氛围并未随着警察的离开而消散，反而像粘稠的雾霭，附着在每个人的衣襟和呼吸之间。
夏佐没有返回那个临时租住的、充满陌生气息的小房间。他需要一个能让人松弛下来的环境，一个能让秘密更容易浮出水面的地方。
他绕到剧场后街，钻进了一家招牌闪烁、灯光昏黄的24小时营业的廉价咖啡馆。角落里自动咖啡机研磨豆子的噪音，恰好能掩盖低语。
他选了个最里面的卡座，背靠墙壁，点了一杯黑咖啡，任由其慢慢变冷。他在等。他知道，有人按捺不住，一定会来找他。
果然，不出半小时，那扇挂着“营业中”牌子、被油污浸染的玻璃门被推开，带入了夜晚的冷风。
郑八方像一具真正挣脱了泥土束缚的僵尸，动作带着一种刻意模仿的蹒跚溜了进来，精准地找到夏佐的卡座，一屁股坐在对面。
他脸上的舞台油彩还没完全卸干净，青灰色的底妆和夸张的眼线在咖啡馆昏昧的灯光下晕染开来，显得既滑稽又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
“侦探先生，今儿这出，够刺激吧？”郑八方甫一坐下，立刻将身体前倾，压低了本就沙哑的嗓音，那双在残妆下显得格外晶亮的眼睛里，闪烁着混合了恐惧与过度兴奋的八卦精光，“我就知道！打从罗曼那事儿之后，这剧团就像被诅咒了，迟早要出更大的乱子！果然应验了！”
夏佐用指尖缓慢地搅动着杯子里早已冰冷的液体，黑色的漩涡在杯中徒劳地打转。“八方，”他抬起眼，目光平静却带着不容回避的穿透力，“这里没警察，也没导演。你知道些什么？关于罗曼的死，关于陈浩，还有……剧团里的其他人。”他刻意在“其他人”上留下了模糊的空间。
郑八方像是终于等到了展示他私人珍藏的机会，嘴角咧开一个油彩扭曲的笑容，露出一口不算整齐的牙齿。“罗曼？”他嗤笑一声，带着几分幸灾乐祸，“那家伙纯粹是自作自受。仗着自己有点天赋，那张嘴和那副德行，把台前幕后的人得罪了个遍。你是没看见，当初他为了攀附那个富家千金，毫不犹豫把林雅给甩了的时候，林雅看他的那个眼神……啧啧，比我化妆箱里最深的眼影还要冷，比剧本里女巫的诅咒还要毒上三分。”
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味当时的细节，然后继续道：“还有阿杰，那个闷葫芦。你别看他平时不说话，心里狠着呢。他花了小半年心血设计的那个‘狼人变身’的机械骨架，多精妙的想法！结果呢？陈浩在投资人面前轻飘飘一句话，就成了他‘指导构思’的成果。阿杰当时气得，差点没把后台那面道具墙给捶穿了，拳头都见了血。”
“苏晓呢？”夏佐看似不经意地将话题引向那个沉默的身影，目光扫过郑八方残留油彩的脸，“他那绷带……似乎从不离身。”
“苏晓？”郑八方撇了撇嘴，表情变得有些微妙，带着一丝窥探未果的悻然，“那小子，神秘得很。对外只说是什么小时候意外烧伤，可怜兮兮的。可我给他上妆、需要调整绷带边缘的时候，偶尔碰到他脸颊附近的皮肤……那触感，好像没那么糟糕，甚至可以说……挺光滑。”他神秘兮兮地再次凑近，带着发胶和油彩混合的气味，气息几乎喷到夏佐脸上。
“而且，你不觉得他对林雅关心得有点过头了吗？排练时眼神总跟着她转，林雅咳嗽一声他都能紧张半天。我怀疑他根本不是什么粉丝，怕是暗恋林雅很久了，搞不好还偷偷跟踪过她，是个隐藏的痴汉。”他最后抛出一个重磅猜测，声音压得更低，如同毒蛇吐信：“还有，今晚……全场灯光黑下来那五秒钟，别人可能慌了神，我可没闲着，我眼睛适应得快……我好像，瞥见苏晓那家伙的位置，移动了，离那口棺材……特别近。”
夏佐沉默地听着，没有打断，也没有表现出任何惊讶。郑八方的话就像他扮演的僵尸，游荡在真相与谎言的边缘，真伪混杂，动机难辨。
他的信息需要仔细甄别，剔除掉那些明显带有个人偏见和夸张渲染的部分，但夏佐清楚，这些碎片绝非空穴来风。
它们像散落一地的拼图块，肮脏，扭曲，却可能指向某个被华丽假面遮盖的残酷图案。他默默地将每一个字，尤其是关于“黑暗五秒”和苏晓的异常动向，刻入了脑海。
回到那间临时租住的狭小房间，夏佐没有开灯，将自己沉入由窗外霓虹招牌渲染出的、半明半暗的混沌之中。
红蓝交错的光影无声滑过墙壁，像一场为孤独者默演的皮影戏。
他再次摊开那本厚重的《万圣的庆典》剧本，纸张在微弱的光线下泛着冷硬的质感。
但这一次，他的目光不再局限于墨水印出的台词和舞台指示，而是像一把解剖刀，试图剖开字里行间，读出潜藏于其下的、属于凶手的扭曲逻辑。
他的指尖划过吸血鬼猎人的宣誓，掠过狼人的咆哮，最终，停留在了“女巫”于第二幕高潮时的一段晦涩的召唤咒语上。那些词句以往只被当作烘托氛围的装饰，此刻却在眼中燃烧起来：
“……以暗月之名，吾令汝自尘世之棺苏醒！褪汝旧日之躯壳，窃汝仇敌之容颜与名讳……于万圣之夜，当虚妄与真实倒悬，完成灵魂之替换，使汝重临……”
“褪去旧日之躯壳”……“窃取仇敌之容颜”……“完成灵魂之替换”……
这些词组反复撞击着他的思维。罗曼，才华横溢的“吸血鬼猎人”，死于意外触电，“旧日躯壳”被褪去。紧接着，他夏佐——一个与剧团毫无瓜葛的“局外人”——被一封神秘信件强行“替换”进来，顶替了罗曼的位置。
现在，陈浩，傲慢的“吸血鬼”，在他华丽的“棺椁”中被强行“褪去躯壳”……
那么，按照这个扭曲的“剧本”，下一个步骤是什么？谁将“窃取”陈浩的“容颜与名讳”？谁将在“万圣之夜”“重临”，完成这场诡异的“灵魂替换”？
这绝非简单的仇杀或情杀！这是一场由偏执狂精心策划、以现实为舞台、以活人为演员的残酷“仪式”！
凶手不仅仅是在杀人，他/她是在严格地执行一个自洽而疯狂的剧本，试图通过一系列的“替换”，达成某个不可告人的终极目的——或许是权力的重组，或许是某种病态心理需求的满足，或许……是更荒诞不经的妄想。
冰冷的战栗感再次沿着脊椎爬升。他不再是偶然卷入的侦探，他甚至可能从一开始，就是这场血腥仪式中一个被选定的“角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