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见堇看着那份冰冷如合同的《资源供给与行为规范协定》,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快要凝固了。
夏玥的话语,条分缕析,逻辑严密,却像一把把没有温度的手术刀,将她最后一点残存的尊严和对“正常关系”的奢望,解剖得支离破碎。
用资源和安稳,来交换她的自由和人际交往的自主权?
这比林晚那种直白的“胁迫”更让她感到窒息,比鱼念念那种单纯的“包养”更让她觉得屈辱。
因为夏玥是如此的“理性”,如此的“正确”,仿佛在完成一道最优解的数学题,而完全忽略了这其中涉及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以及那些无法被量化的情感。
一股从未有过的、混合着巨大失望、愤怒和破罐子破摔的勇气,猛地从她心底涌起。
她抬起头,第一次,如此直接地、毫不闪躲地迎上夏玥那双冰蓝色的、仿佛能冻结一切的眼眸。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颤抖的、孤注一掷的坚定:
“我不会签。”
夏玥的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似乎没料到会得到如此干脆的拒绝。
她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声音却更冷了几分:“理由?这份协定能提供给你最优的生存保障。我认为,这是一个理性的选择。”
“理性?”堇重复着这个词,嘴角扯出一个苦涩又带着嘲讽的弧度,“在你眼里,一切都可以用‘理性’和‘资源’来衡量,对吗?包括……人?”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要把积压已久的情绪都宣泄出来:“是,林晚是很烦人,总是强迫我做这做那!鱼念念是有点傻乎乎的,只会用钱来解决问题!但是……但是她们至少……是活生生的!她们会笑,会闹,会生气,会不顾一切地跑来救我!哪怕方式不对,哪怕动机不纯,但她们的情感是真的!”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指着那份协定,手指微微颤抖:“可你呢?夏玥?你做了什么?你躲在后面,计算着一切,评估着价值,然后拿出一份像卖身契一样的东西,告诉我签了它就能得到‘安稳’?这就是你所谓的‘好’?用一座黄金打造的笼子,把我关起来?”
“这不是笼子。”夏玥的声音依旧平稳,但仔细听,能察觉到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像是冰川下的暗流,“这是保护,是最有效率的……”
“有效率?!”堇猛地打断她,积压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对你来说什么才是有效率的?!把我像个物品一样控制起来,隔绝所有人和我的接触,只按照你的设定来运行,就是最有效率的吗?!那你为什么不直接制造一个机器人?!那样不是更符合你的‘最优解’吗?!”
她看着夏玥那张依旧没什么表情的脸,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和伤心涌了上来:“你口口声声说为了我好,给我最优的选择……可你问过我想要什么吗?你试着……像她们那样,哪怕只是笨拙地、直接地,表达过一点点……需要我吗?”
最后那句话,像是一根细针,精准地刺破了夏玥一直努力维持的、名为“理性”的外壳。
一直冷静自持的夏玥,呼吸猛地一滞。那双冰蓝色的眼眸中,第一次清晰地出现了裂痕,一种名为“失控”的情绪如同挣脱牢笼的猛兽,骤然爆发!
“我需要你?!”
她几乎是低吼出声,一直平稳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戳破心事的惊怒和难以置信的尖锐!她猛地上前一步,速度快得堇根本没反应过来!
“砰!”
一股巨大的力量袭来,堇只觉得天旋地转,后背重重地撞在冰冷的墙壁上,震得她五脏六腑都错了位。
还没等她从撞击中回过神,夏玥已经欺身而上,双手紧紧扣住她的肩膀,将她死死地压在墙壁与自己之间!
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剧烈的心跳和呼吸。
夏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眸此刻如同暴风雪肆虐的极地,里面翻涌着堇从未见过的、激烈而混乱的情绪——有愤怒,有不解,有被拒绝的刺痛,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深藏的委屈和恐慌。
“你问我需不需要你?!”夏玥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温热的气息拂在堇的脸上,带着一种危险的压迫感,“我为你计算好了一切!规划了最安全的路径!我甚至……甚至去做了那些我从不屑于沾染的事情!只为了能给你提供无人能及的保障!”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掐得堇肩膀生疼。
“可你呢?!你为什么总是这样?!为什么宁可接受林晚那种粗鲁的亲近,鱼念念那种幼稚的依赖,也不肯接受我为你精心准备的‘最优解’?!为什么偏偏要拒绝我?!我明明……我明明计算了所有变量,给出了最好的方案!”
她的话语逻辑开始出现混乱,不再是最初那种冰冷的条理,而是充满了个人情绪的质问。
那层名为“理性”的坚冰,在这一刻,出现了巨大的裂缝。
堇被她压在墙上,承受着她失控的怒火和重量,疼痛和恐惧让她脸色发白,但夏玥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几乎要溢出来的受伤和执着,却奇异地让她心中的害怕褪去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酸涩。
她又再一次失控了。
原来她那完美的冷静之下,也藏着如此汹涌的情绪。
“因为……你给的……从来都不是我想要的……”堇忍着肩膀的疼痛和呼吸的困难,看着近在咫尺的夏玥,声音微弱却清晰,“我想要的是……是平等的对待,是能被当成一个……有自己想法和感受的人……而不是一个需要被‘最优解’安排的程序……”
她顿了顿,鼓起最后的勇气,说出了那句藏在心底很久的话:
“或许……或许我只是想听你说一句……‘我需要你留在身边’,而不是……‘签署这份协定对你最有利’……”
这句话如同最后一击,狠狠撞在夏玥的心上。
她猛地僵住了。
扣住堇肩膀的力道不自觉地松开。
那双翻涌着暴风雪的眼眸,定定地看着堇,里面的愤怒和混乱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仿佛第一次真正“看见”眼前之人的茫然,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震动。
她一直以为,提供最好的物质保障和绝对的安全,就是表达的“需要”。
她将情感量化,将关系程序化,以为这样就能规避所有不确定的风险,牢牢抓住自己想要的东西。
可直到此刻,被堇如此直白地拒绝和点破,她才隐约意识到……她好像……搞错了什么非常重要的东西。
空气仿佛凝固了。
夏玥依旧保持着将堇压在墙上的姿势,但那股咄咄逼人的气势已经消散。
她微微喘息着,冰蓝色的眼眸低垂,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遮住了其中复杂难辨的情绪。
过了许久,久到堇以为她会再次爆发或者直接转身离开时,夏玥却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她。
她向后退了一步,拉开了两人之间过于贴近的距离。
她没有看堇,而是微微偏过头,侧脸线条依旧冷硬,但耳根处却泛起了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红晕。
她抬手,有些僵硬地整理了一下自己刚才因为动作激烈而略显凌乱的衣领和发丝。
“……我明白了。”
她的声音恢复了以往的清冷,但仔细听,却能察觉到一丝极力压抑的、不同以往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无措。
她没有再说任何关于协定的话,也没有解释刚才的失控。她只是默默地弯腰,捡起了地上那份被遗弃的《资源供给与行为规范协定(草案)》,将其仔细地折好,放回了自己的文件夹里。
然后,她转过身,没有再看堇一眼,径直走向门口。
只是在手握上门把的时候,她的动作停顿了一下,背影显得有些孤直。
“……抱歉。”
一声极轻的、几乎消散在空气中的道歉,从她唇边溢出。随即,门被轻轻打开,又轻轻关上。
房间里,只剩下风见堇一个人,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上。
她看着紧闭的房门,心脏还在剧烈地跳动着,肩膀上似乎还残留着夏玥刚才用力的触感,耳边回荡着她失控的质问和最后那声轻不可闻的“抱歉”。
一场风暴,似乎就这样戛然而止。
但堇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夏玥那坚不可摧的理性冰山,被她的拒绝,凿开了一道深深的裂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