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门在身后轻轻合拢，将那间充斥着激烈情绪和未解冲突的房间隔绝开来。走廊里冰冷空旷的空气包裹住夏玥，却丝毫无法降低她皮肤下依旧奔流的、陌生的灼热。
她没有立刻离开，而是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下去，如同房间里那个被她留下的女孩一样。向来挺直的脊背第一次显出了些许佝偻，仿佛承受着无形的重压。
指尖还在微微颤抖。
她低头，看着自己这双刚刚失控地、用力将那个人按在墙上的手。修长，白皙，指节分明，一向稳定得能握紧最精密的仪器，能挥出最凛冽的冰剑。可就在刚才，它们却因为几句……毫无逻辑、充满感性色彩的话语，而失去了控制。
“我为什么又一次失控了？”
这个问题像一枚冰冷的针，刺入她高速运转后骤然停滞的大脑。
上一次失控，是在校门口，看到堇和鱼念念在一起，听到林晚那句关于“钱”的戏言时。那股瞬间冲垮理智堤坝的、阴暗而汹涌的情绪，她至今记忆犹新。她将其归因于“所有物”被觊觎的本能反应，并迅速找到了解决方案——用更强大的资源和更严密的规则，来构建一个无人能及的牢笼，确保“所有权”的绝对稳固。
她以为那是理性的回归。
可就在刚才，当那个弱小的、一直处于被动承受状态的魔女，用那双带着泪光和倔强的眼睛看着她，说出“你给的从来都不是我想要的”，甚至提出那个荒谬的请求——想听她说一句“我需要你”时……
那道自以为坚固的理性防线，再次土崩瓦解。比上一次更加彻底，更加……难看。
愤怒吗？是的。被拒绝，被否定精心计算的“最优解”，这无疑触怒了她。
但更深层的，是什么？
是一种……恐慌。
一种精心搭建的、自以为完美的逻辑模型，在现实面前轰然倒塌的恐慌。一种发现自己引以为傲的“解决问题”的能力，在某个领域完全失效的恐慌。
以及……一种被赤裸裸地剥开伪装，被迫面对自己内心深处那点隐秘渴望的……羞耻与无措。
“我确实需要堇。”
这个认知，如同黑暗中浮出水面的冰山，冰冷，坚硬，无法忽视。
需要她什么？
需要她那双总是带着点怯懦，却又会在奇怪时刻流露出执拗的眼睛只看着自己？
需要她身上那微弱得可怜、却莫名能牵动自己情绪的魔力波动？
需要她在自己身边时，那间狭小公寓里才会有的、不同于学生会办公室冰冷秩序的……“生活”气息？
这些需求，无法量化，无法纳入任何数学模型，无法用“资源”或“效率”来衡量。它们感性，模糊，充满了不可控的变量。
而让她开口承认这种需求？
“那无异于示弱，证明我的无能。”
示弱。将自身的需求暴露于人前，尤其是暴露于那个看似弱小、实则总能轻易搅乱她心绪的魔女面前，这等于将主动权拱手相让，等于承认自己有了可以被拿捏的“弱点”。这违背了她行事的一切准则。
明明是不应该的。情感是冗余的，需求是低效的，依赖他人更是愚蠢的。她一直如此坚信，并以此构建了自己的整个世界。
为什么？
她闭上眼，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像分析一个异常数据一样，开始回溯与堇相关的“点点滴滴”。
不是作为需要监控的“魔女样本”，不是作为受契约束缚的“所有物”，而是……作为“堇”本身。
她想起第一次在课堂上注意到这个总是坐在角落、成绩平平、体能差劲的转校生。那时只觉得她普通到毫无价值，甚至有些碍眼——过于弱小的存在，本身就会扰乱环境的平衡。
想起林晚像发现新玩具一样黏上她时，自己心中那丝微妙的不悦。并非出于对魔女身份的担忧，更像是一种……领地被打扰的本能。
想起那个被迫一起洗澡的荒诞午后，氤氲的水汽中，堇通红的脸颊和僵硬的身体。自己当时是什么心情？似乎……并不全是掌控的快感，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
想起堇被林晚按在腿上打游戏，上了新闻后那副生无可恋的样子，自己当时除了觉得林晚胡闹，是否……也有一丝被排除在外的烦躁？
想起她夜不归宿，和鱼念念在一起时，自己那难以抑制的怒火和……担忧？
想起在组织基地，欧阳娜要带走她时，自己那不受控制的、急切的维护。
想起刚才，她跌跌撞撞背着火花兰，脸上带着擦伤和灰尘，却对着火花兰大声反驳时，自己心中那一闪而过的……异样情绪。不是对魔女身份的厌恶，也不是对顶撞者的愤怒，而是一种……近乎欣赏的震动？
这些碎片化的画面和情绪，如同散乱的数据流，在她脑海中飞速掠过。她试图用逻辑去解读，去归类，却发现它们抗拒着一切理性的分析。
她一直以为自己在“饲养”一只特别的、需要严格管控的宠物。她提供庇护所（公寓），投喂食物（资源），制定规则（契约），以为这样就能确保其忠诚与依赖。
可直到此刻，她才隐约意识到，那只“宠物”或许从未真正属于她。她有自己独立的想法，有脆弱却执拗的意志，她会因为别人的“一根骨头”（林晚的亲近、鱼念念的零花钱）而摇尾巴，却偏偏对自己精心调配的“高级粮”不屑一顾，甚至……反咬一口。
而更让她无法接受的是，自己似乎……并不只想当一个“饲养员”。
那种想要彻底掌控、想要独占其所有注意力、想要她只依赖自己、只对自己展露真实情绪（哪怕是愤怒和拒绝）的强烈冲动……到底是什么？
嫉妒林晚的直白？不屑鱼念念的幼稚？
不，不仅仅是。
是她自己……渴望那种毫无逻辑的、不讲效率的、混乱却……温暖的连接。
渴望到……一旦发现无法通过自己擅长的方式（计算、规则、资源）来获取时，就会失控，就会暴怒，就会做出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幼稚而粗暴的行为。
夏玥缓缓抬起头，冰蓝色的眼眸中，那片常年不化的冰原，似乎裂开了更多的缝隙，露出了其下深不见底的、翻涌着未知情绪的黑暗。
她明白了。
不是堇拒绝了她提供的“最优解”。
而是她自己，搞错了问题的本质。
她需要的，或许从来不是一份冰冷的《资源供给与行为规范协定》。
而是……
那个答案呼之欲出，却让她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心悸和……恐惧。
承认它，比面对一支影兽大军，比制定最复杂的战术方案，要困难千万倍。
她站起身，整理好没有丝毫褶皱的衣摆，脸上恢复了惯常的冷静与疏离。
只是那双垂在身侧、微微蜷起的手指，泄露了她内心远未平息的波澜。
她转身，离开了这条空旷的走廊，背影依旧挺拔孤直。
但有些东西，一旦开始反思，就再也无法回到原点了。
她心中的方程式，被加入了一个全新的、无法求解的变量。
名为——风见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