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天轮的轿厢在最高点微微停滞，仿佛悬浮于星空与灯火之间。下方世界的喧嚣被彻底隔绝，只剩下狭小空间里两人几乎交融的呼吸声，以及夏玥那句带着巨大茫然的低语在空气中回荡。
“我不明白……到底……什么样才是……对的？”
堇看着她眼中那罕见的、几乎可以称之为“脆弱”的无措，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揪了一下。
她没想到自己那番道歉，反而将夏玥推入了更深的困惑。
她沉默了片刻，没有直接回答那个关于“对错”的问题，而是轻声反问：“夏玥……你以前，是什么样的？”
这个问题似乎触动了某个开关。
夏玥的目光从堇脸上移开，重新投向窗外那片璀璨而遥远的城市灯火，冰蓝色的眼眸中倒映着点点光芒，却显得有些空洞。
她的声音恢复了些许平日的清冷，但底下却涌动着一股复杂的暗流。
“以前……”她缓缓开口，像是一台开始读取古老数据的机器，“从我记事起，我就是‘优秀’的代名词。魔法天赋，A+级。理论学习能力，顶尖。战斗素养评估，最优。我是‘银十字星’（星辰守护者前身）最年轻的正式成员，是圣樱学园无可争议的学生会长。”
她的语气平淡，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所有人都看着我。导师，同伴，甚至……敌人。他们期待我永远保持完美，永远做出最正确的选择，永远引领方向。而我……也一直如此认为。”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抓住了自己的裙摆，“既然被赋予了这样的能力，站在这样的位置，那么，保持高效，追求最优解，摒弃一切不必要的情绪和干扰，就是我的职责，是我的……存在方式。”
她微微偏过头，视线没有焦点地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
“哭泣是低效的，愤怒是失控的，依赖他人是懦弱的，甚至……喜好和厌恶，也应该是可以被理性权衡和压制的东西。我一直……做得很好。”
直到……遇到了你。
这句话她没有说出口，但那骤然转向堇的目光，却将未尽之语表达得淋漓尽致。
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探究、困惑，以及一种连她自己都无法定义的、近乎着迷的情绪。
“你是我见过……最奇怪的‘生物’。”夏玥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极淡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度？
或者说，是面对无法解析的难题时的专注，“魔力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体能测评勉强及格，理论知识贫乏，遇到危险的第一反应是逃跑或者躲藏……从任何客观数据来看，你都处于……底层。”
“按照我的逻辑模型，像你这样的存在，本不应该引起我任何额外的关注，更不应该……干扰我的情绪和判断。”
她的语速微微加快，像是在努力梳理一团乱麻。
“可是……为什么？”她看着堇，那双冰蓝色的眼眸深处，有什么东西正在龟裂，“为什么看到林晚毫无顾忌地靠近你，我会觉得……刺眼？为什么听到鱼念念用那种幼稚的方式讨好你，我会感到……焦躁？为什么当你拒绝我精心计算的‘最优解’时，我会失控到……想要用最原始的方式将你禁锢在身边？”
她的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清晰的、无法理解的痛苦。
“这不应该……明明示弱是无能的表现，依赖他人是愚蠢的行为。可是……为什么只有在你身边，听着你那些毫无逻辑的抱怨，看着你因为一点小事就或喜或悲的样子……我才会觉得……这里（她无意识地用手按了按自己的胸口）……是安静的？是……好的？”
她像是终于问出了那个困扰她最深的问题，身体微微前倾，目光死死锁住堇，仿佛想从她那里得到一个能解开所有矛盾的答案。
“我不理解……堇。你告诉我，这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你这个各方面都垫底的……奇怪的家伙，会让我变得……这么不像我自己？明明不能这样的……明明这是错的……”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几乎变成了带着一丝哽咽的气音。那一直挺得笔直的脊梁，在这一刻，几不可查地微微弯曲了些许，露出了从未示人的、内里的迷茫与挣扎。
她不是那个完美的、无所不能的夏玥了。
她只是一个被混乱情感淹没，找不到方向，甚至开始怀疑自己一直信奉的准则的……普通的少女。
摩天轮开始缓缓下行，将她们重新带回那个喧嚣的世界。
但在这一刻，在这个小小的、悬于高空的轿厢里，风见堇看着眼前这个卸下了所有铠甲、流露出真实脆弱和困惑的夏玥，心中充满了巨大的震动和……一丝难以言喻的酸软。
她终于看到了。
那个藏在冰冷外壳下的，真实的夏玥。
一个同样会迷茫，会害怕，会因为不理解自己的情感而痛苦不堪的……十六岁女孩。
堇伸出手，没有像夏玥模仿的那样去拥抱，只是轻轻地、试探性地，覆盖在了夏玥那只紧紧攥着裙摆、指节泛白的手上。
她的手心温暖，带着一点点汗湿。
夏玥的身体猛地一颤，像是被电流击中，下意识地想抽回手，但最终，却僵硬地停住了，任由那只温暖（对她而言有些过于温暖）的手覆盖着自己冰凉的皮肤。
“……我不知道为什么。”堇看着她，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我也不知道什么才是‘对的’。”
“但是夏玥……”她顿了顿，看着对方那双写满茫然的眼睛，认真地说，“会困惑，会失控，会因为某个人变得‘不像自己’……也许，这并不是什么需要被纠正的‘错误’。”
“可能……这就只是……‘喜欢’而已。”
“一种……不需要最优解，不需要高效率，甚至……不需要理解为什么的，‘喜欢’。”
夏玥的瞳孔，因为最后那个词，骤然收缩。
摩天轮稳稳地抵达了地面，轿厢的门缓缓打开，外面喧闹的人声和音乐瞬间涌了进来。
但夏玥依旧僵坐在那里，仿佛还停留在那个悬于高空的寂静时刻，脑海中反复回荡着堇的那句话。
喜欢……？
这个完全无法被量化，无法被纳入任何数学模型，充满了不确定性和低效率的词语……
就是答案吗？
她看着堇收回手，率先走出轿厢，融入下方那片五彩斑斓的光影中。
自己掌心，还残留着那短暂却灼人的温度。
夏玥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也站了起来。
她低头，看着自己空空的手，冰蓝色的眼眸中，那片冻结了十六年的冰原，终于发出了清晰的、碎裂的声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