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是被密集的雨点敲打铁皮屋顶的哗啦声吵醒的。
声音大得吓人,像有无数只手在拼命拍打着这个小小的屋子。
我睁开眼,工具间里光线昏暗,只有门口缝隙透进来一点灰蒙蒙的天光。火盆早就熄了,空气又湿又冷,带着铁锈和霉味。
大家都醒了,缩在各自的角落里。
雨太大了,简直像天漏了个窟窿。这种天气,别说赶路,走出这个屋子几步就能淋成落汤鸡。
在这种缺医少药的时候,淋雨感冒发烧,很可能就意味着死亡。
三个大叔也醒了,正低声交谈着,看着门外的雨幕摇头。
国字脸大叔骂了几句:“这鬼天气,又走不了了。”
没办法,只能继续待在屋里发呆。
干粮所剩无几,水倒是暂时不缺——门外接了点雨水烧开就能喝。
但无所事事地困在这个狭小空间里,时间变得格外难熬,与对面的大叔们面面相觑,气氛也变得有些沉闷和尴尬。
毕竟,我们是突然闯入的不速之客,彼此几乎一无所知。
也许是为了打破这种尴尬,也许是漫长的困守和压抑也需要倾诉,那个年长的国字脸大叔先开了口。
他声音低沉,带着一种经历过世事后的沉稳与平静。
“我们三个。”
他指了指自己。
“隆。”
一旁干坐着的魁梧大叔。
“池沼。”
还有那个一直比较沉默、有着阴郁眼神的刀疤脸大叔。
“健二。”
“以前都是跟着这条铁路吃饭的。”
他慢慢讲起了他们的故事。
池沼和健二,是这附近山区一个小型水电站的维修电工。灾难爆发那天,他们刚好轮到休息,打算坐电车回家。
开电车的,就是隆。
“那天车上人不多。”
隆接口道,用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手中那把大扳手。
“快到镇子的时候,就感觉到不对劲了。镇子里面散出来的浓烟,还有奇怪的叫声……我们一开始还以为是火灾或者事故。”
“可是传呼机里面传来的只有杂音。”
他的眼神暗了暗。
“等车勉强开进站,下车一看……全完了。街上全是血,人在跑,在尖叫,还有那些……东西,像野兽一样见人就扑。”
他们尝试着往回走,想回家看看。
但镇子里已经彻底乱了套。
“我妻子……在镇口的便利店打工。”
健二突然声音沙哑地插了一句,他一直低着头,这时才抬起布满红血丝的眼睛。
“我跑过去……店门开着,里面……全是血……她常戴的那个发卡,掉在柜台下面,上面……沾着……”
他说不下去了,把头深深埋进臂弯里。
池沼叹了口气,拍了拍健二的肩膀,继续说:“我们三个凑在一起,试了几次,根本进不去镇子深处。后来……后来我们就退回来了,一直待在这个车站。清理一下站台,有时候沿着铁路走走,把倒在铁轨上的树枝杂物搬开……”
他苦笑了一下:
“好像这么做,就还能证明……我们还有点用,还活着似的。”
他们的声音不高,在哗哗的雨声衬托下,更显得平淡而苍凉。没有夸张的渲染,只是朴实地叙述着失去和苟活。
但正是这种平淡,反而比任何哭喊都更有力量,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
九条已经听得眼圈发红,水岛奈绪依旧面无表情,但抱着膝盖的手指微微收紧。
永听得非常专注,眉头紧锁。
故事讲完了,工具间里只剩下雨声和沉重的寂静。
就在这时,永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他猛地坐直身体,看向池沼。
“池沼先生,你们……刚才说,你们是水电站的电工?还有隆先生,您是电车司机?”
三个大叔被他的反应弄得一愣,点了点头。
“那个水电站……现在还能运作吗?哪怕只是部分?还有,隆先生,如果……如果有电,您还能驾驶那种电车吗?就是能在铁轨上跑的那种?”
永的语气带着压抑不住的急切。
池沼和健二对视了一眼,他迟疑道:
“水电站……是自动运行的,只要水源不断,涡轮机没坏,应该还能发一点电。但控制室和输电线……我们逃出来后就再没回去看过,不知道情况。至于电车……”
他看向隆。
隆挠了挠头:
“车嘛……当时停在站台的那辆,电弓好像有点问题,电池也不知道还有没有电。但如果有外部电源,能启动控制系统的话……理论上是能动的。可是,就算能动,开去哪儿?这条线往北可能可以开到仙台新干线,再往前……情况不明,可能铁轨都断了。”
“去青森!”
永脱口而出,他的眼神熠熠生辉:
“不,最终目标是函馆!广播说北海道有避难所!但我们徒步太慢太危险了。如果,如果能有电车,沿着铁路走,速度会快很多,也能节省大量体力,还能携带更多物资!”
他热切地看着三位大叔:
“我知道这个请求很冒昧,也很危险。但是……三位先生,你们难道就想一直困守在这个小车站,清理铁轨直到……吗?外面还有更大的世界,或许还有希望。我们需要你们的专业知识!水电站、电车!这可能是我们唯一快速北上的机会!”
工具间里再次安静下来,只有雨声哗哗作响。
三位大叔脸上的疲惫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被永的发言震惊后的喜悦。
他们互相看着,眼神交流。
与其困守在这里等待死去,不如拼上这么一把,一起向着永口中的希望之地前进。
池沼缓缓开口,声音干涩:“水电站……在山上,离这里大概五公里。路上……不一定安全。”
隆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电车……我得先看看那辆老家伙还能不能喘气。”
健二抬起头,看着门外无尽的雨幕,又看了看我们这几个伤痕累累却眼神坚定的“孩子”,最终,很轻地点了点头。
希望,如同窗外被暴雨冲刷的世界,虽然模糊不清,却似乎在这一刻,悄然萌发了一丝新的可能。能否抓住,就看雨停之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