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务室消毒水的味道刺鼻而熟悉。
苏晓躺在白色的病床上,闭着眼,假装睡着。呼吸已经顺畅,但胸口还残留着过度换气后的闷痛,以及更深处的、挥之不去的窘迫。最不堪的脆弱模样,偏偏被那个人看了去。那个说着要“干涉”她人生的、冷冰冰的怪人。
凌霜……
这个名字在舌尖无声地滚过,带着一种复杂的、让她心烦意乱的滋味。
医务室的门被轻轻推开,脚步声走近。
苏晓立刻绷紧身体,屏住呼吸,将装睡进行到底。她感觉到那人在床边站了一会儿,目光落在自己脸上,沉静而具有穿透力,仿佛能看穿她拙劣的伪装。
然后,是一阵细微的窸窣声。一个微沉的、带着体温的东西被轻轻放在了床头柜上。
脚步声又远去了,门被带上。
医务室里重归寂静。
苏晓这才悄悄睁开一只眼睛,确认人真的走了。她转过头,看向床头柜。
那里放着她那件宽大的外套,被叠得整整齐齐,方方正正,像一块没有感情的豆腐干。旁边还有她的书包。
是凌霜送过来的。
苏晓盯着那叠得过分整齐的外套,看了很久。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在胸腔里弥漫开来,不是感激,更像是一种……被看穿、被照顾后的无措和恼怒。
她总是这样。用最讨厌的方式,做着最让人无法讨厌的事。
苏晓猛地坐起身,一把抓过外套,粗暴地抖开,仿佛要抖掉上面某种令人不安的气息。她飞快地穿上外套,将自己重新裹进熟悉的、带有防御感的宽大尺寸里。
然后,她拿过书包,动作停顿了一下。
书包的侧袋里,通常只放着一串钥匙和一个干瘪的旧钱包。但现在,那里似乎多了一点东西。
她迟疑地伸出手,摸出了一个独立包装的、印着卡通图案的创可贴,还有一小包纸巾。
崭新,干净,和她破旧的书包格格不入。
像无声的注解,补充着刚才那笨拙的关怀。
苏晓捏着那枚小小的创可贴,指尖能感受到塑料包装的棱角。她膝盖上磕破的地方已经由校医处理过,贴了纱布。这枚创可贴……是多余的。
多余的关心。多余的干涉。
“……多事。”她低声嘟囔了一句,声音沙哑,却没了往常那股尖锐的力道。
她把创可贴和纸巾塞回侧袋,拉上拉链,动作有些慌乱。
穿上外套,拿上书包,她几乎是逃离了医务室。外面的冷空气让她打了个寒颤,却也让混乱的思绪清晰了一点。
她不想回那个所谓的“家”,也不想遇见任何人。她拐进了教学楼后面无人经过的角落,靠着冰冷粗糙的墙壁,慢慢滑坐到地上,抱紧了膝盖。
哮喘带来的恐慌感已经消退,另一种更深沉的情绪开始翻涌。
为什么是她?
为什么偏偏是凌霜?
那个看起来比谁都冷漠,比谁都难以接近的人。
苏晓把脸埋进膝盖。记忆的碎片不受控制地翻腾上来。
也是这样一个寒冷的傍晚,医院里消毒水的味道比医务室浓烈百倍。母亲苍白瘦削的手无力地垂在床边,仪器发出单调而令人绝望的长音。父亲的身影在门口一闪而过,决绝而模糊。然后就是永无止境的争吵、推诿、冰冷的福利机构办公室、审视的目光、临时寄居的屋檐下小心翼翼的氛围……
她也是那样,一次次地,在无人的角落蜷缩起来,用愤怒和尖刺包裹自己,告诉自己不需要任何人。
凌霜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偶尔会和她记忆深处某些冰冷的片段重叠——不是事件本身,而是那种被遗弃在世界之外的孤寂感。
她猛地抬起头,吸了吸鼻子,用力抹掉眼角那点不争气的湿意。
“谁要她同情……”她恶狠狠地对自己说,像是在宣誓,“谁需要她来多管闲事……”
可是,床头叠得整齐的外套,侧袋里多余的创可贴,还有那双在她最狼狈时扶住她的手……像细小的针,精准地刺破她层层叠叠的伪装,触及到里面那个从未真正安全过的小女孩。
她讨厌这种感觉。
讨厌被看穿。
更讨厌的是……那一点点,因为被如此笨拙而坚定地注视着,而产生的、微弱的贪恋。
夕阳彻底沉没,角落的光线变得昏暗模糊。
苏晓抱着自己,坐在冰冷的阴影里,像一座孤岛,却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另一座孤岛的存在。
而那存在,让她坚固的世界,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
光透进来,也带着刺骨的冷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