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被她甩上时,古堡的走廊抖了一下。
露姬没有减速,披风在身后拖出一截黑影。她像是在逃,脚跟一路敲过石阶,最后把自己塞进自己的房间,反手闩上门,背紧紧靠上去。
安静。
只有她自己的呼吸。
“那个疯子!”她咬着牙说。
“那个疯子、那个疯子、那个——”骂到第三遍,她的声音忽然泄了气,低得像叹息。
她抬手,用手背擦嘴角。指节磕到唇边,一阵轻微的疼。
味道还在。
甜得过分,黏在舌根、喉咙、胸口,像被一点点熬化进血里。她每次吞咽,都像是在把那股甜从一个地方挪到另一个地方,怎么也抹不掉。
本能在欢呼。
“太好喝了——”
理智在尖叫。
“闭嘴。”
她看见自己在床边的影子——不是刚刚那一刻,而是许多许多次的影子:她把同样的手,落在不同的人类身上。
魔法阵亮起,眼睛闭上,血来,血停。
优雅、干净、无波澜。一切都在控制里。
唯独刚才,不在。
她本来要让她睡过去的。那是规矩,是礼数,是夜之族保住面子的法则。可那个人类——那个身形脆弱、呼吸不稳的小东西,居然反过来把她抱住了。
露姬把额头抵在膝上。她很少这样坐,像一团被揉皱后、没力气再舒展开的棉絮。她不愿意承认——就在那一瞬,她的手在抖。
“她本来就咳血。”她低低说,“我还……我还吸了那么多。”
她不是第一次在进食后感觉“饱”。但这一次的饱里有负重。像吃东西时,不小心吞进一颗不该吞的石子,卡在那里,滚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她会不会……死了?”
这个念头像一只冷手,突兀地按住了她的心脏。
“……不行。”
露姬猛地站起来,椅脚在地上刮出一声短促的响。她的语气迅速找回了一层熟悉的铠甲:“她怎么能死?她是我的……”
“是我几百年才遇到一次的顶级食材。”
“我还没享用够,她凭什么敢死?”
她说得理直气壮,像是在训斥。可训斥声里,夹着极细的一丝慌。
她不喜欢这种不受控制的感觉。她更不喜欢,刚才在她唇齿之间短短一瞬出现过的那个怪异念头——不是“再多一点”,而是“轻一点”。
“荒唐。”
她掀开披风,转身就走。
门闩被掰开,她重新回到走廊上,夜风刚好擦过走廊。她停了两步,摸了摸下巴。
“那家伙……大概没太大问题吧?”
沉默。
“啧,算了,我只是不想白救一场。”
“点几样东西给她补补……”
她从披风里取出一面黑色的魔镜。指尖一碰,镜面亮了,一个小恶魔的脑袋弹了出来。头上长着不对称的角,头发乱得像被雷劈过,看到露姬时眼睛一亮。
“啊咧?露姬小姐?好久不……”
“闭嘴,不想听这些没用的。”露姬抱臂,声音冷冷的,“给我送一批甜点过来。”
“甜点?这周不是刚送过吗?您上次还嫌那批泡芙‘太腻’、千层‘太甜’,还打了我派过去的工……”
“少废话!”露姬耳尖微微一红。“这次是新口味试吃!懂?我要检查品质。”
“哦?检查品质呀~”小恶魔的语气顿时变得暧昧,“露姬小姐忽然这么勤快,不会是想……”
“闭嘴闭嘴闭嘴!你懂个鬼!”露姬差点把魔镜捏碎。
“好的好的~那要哪种?老规矩?提拉米苏?马卡龙?草莓千层?”
“全都要!”
“还要一些最贵、最精致、最甜的那种。”
“欸?您不是最讨厌过甜的吗?”
“我——”露姬嘴角一抽,强行改口,“我只是要……确认它们到底有多难吃!”
“哈哈~懂了懂了~”小恶魔拖长尾音,笑得极度欠揍。
“露姬小姐最近的口味真是越来越……‘人性化’了呢~”
“你再多说一个字,我就让你去当我家血池的泡茶包!”
“啊哈……遵命~您的甜点将在一小时内送达~!”
镜面啪地一声碎成红光。
露姬收起手,重重呼出一口气。
“呼……麻烦的家伙。”她抬手理了理披风,装作若无其事。“我只是想,补偿一下。毕竟她的血太甜了,我得……平衡一下味觉。”
停顿两秒,她的嘴角不知为何轻轻翘了一下。
“反正,是我自己要吃的。哼。”
披风一甩,她转身离开,鞋跟轻点地面,声音干脆——只有夜风知道,她那句“自己要吃的”,连自己都没信。
几小时后,卧室的门再一次被推开。
不是“推”,而是顶开——黑色的门板向里一沉,撞在墙上,留下一声很不耐烦的“砰”。
托盘先到。
银托盘在半空抖了一下,带着不合身份的蛮横,被“啪”地一声放到床头柜上。上面整齐地摆着各种精致的小甜点:奶冻、布丁、蜂蜜千层……——昨天她还说“人类不配吃”的那些。
被窝里的人微微一抖。
那一下很轻,却被露姬看得清清楚楚。
“吸、吸血鬼小姐……?”伊祈的声音细而软,像一条被风拽住尾巴的丝线。
“闭嘴。不准看我。”露姬把脸扭到一边,用后脑勺对着她,耳尖却在烛火里染上一点薄薄的红。
“听着——”她清了清嗓,努力把尾音里那点心虚压下去,“这些东西,是我吃腻了准备扔掉的垃圾。懂?垃圾。”
“欸……?”
“别‘欸’。”她回头瞪她一眼,红瞳一闪,“你,这个血包,现在立刻,马上,全部吃掉。一口都不准剩。”
“我——”
“没有‘我’。”
露姬一边说,一边把托盘往她面前推了推。她动作太快,把一块莓果塔推得差点从盘里滑出来,露姬飞快伸手按住。
“你必须好好地活着。”她咬字一顿一顿,像宣判,“在我没有腻之前,你没有资格死。听见没有?”
伊祈怔怔地看着她。她的脸比刚才更白,唇色淡得几乎透明。她小心翼翼地伸手去端一块小蛋糕,却因为力气不够,指尖在盘沿轻轻滑了一下。
露姬的眉心动了动。她没发出声音,但动作更粗鲁了:“嘁——”她绕到床另一侧,把靠垫一把扯起来,又一把塞到伊祈背后,把人抬得坐直。那动作看起来像在拽一袋麻布,可落在伊祈身上时竟然……没那么疼。
“靠稳。”
她伸手把勺子塞到伊祈手里,然后又皱眉,“算了,你手没力。”
勺子被她夺回去。
“张嘴。”
“诶——”
“张嘴。别耍花样。”
勺子从奶冻里舀了一勺,抹过一层细腻的光,递到她唇边。
露姬的表情很像在喂一只非常挑食的小动物,唯一不同的是,她的目光太直接了——直直盯着对方每一次吞咽,仿佛在核查她有没有偷懒。
“甜吗。”
“……甜。”
“太甜对吧?人类就爱这种没层次的东西。”
“……也很好吃。”
“哼。”露姬把第二勺送过去,“我说过了,这是垃圾。”
伊祈每吃一口,胸口的冷就退一点点,像有人在炉边加小块的柴。她的手还在抖,但眼睛里慢慢有了点水光之外的亮。
“吸血鬼小姐……”她在一口奶冻和一口蜂蜜之间,小声说,“谢谢你。”
“闭嘴。”
露姬几乎是条件反射,“我不是在谢谢——我是,在管理。再说了,你敢再‘主动递脖子’,我就把你赶到走廊上去凉一夜。听清了没有?”
“……听清了。”
伊祈垂着睫毛,眼角却弯了一点,像在笑。
她轻轻道:“那,我会,听话。”
“很好。”
露姬像审核通过了一份报告。“从现在起,你的一日三餐由我安排。早上吃粥,中午……粥,晚上——看情况。甜点,只在你不咳血的时候吃。水多喝,药我让人配,咒术我……我再想想。”她说着说着,声音里的凶气自己往下掉了半寸,“别问为什么。问就是命令。”
“是。”伊祈乖乖点头。
“还有——”露姬站起来,故意把披风抖得很响,“不准擅自下床。你要是敢,我就把你的脚打……呃……打个结。总之,别动。”
她转身要走,两步后又停住,回头:“把这些吃完。全部。”她像想起什么似的,又从托盘底下抽出一包纸,“咳了用这个,不准把床单弄脏,烦死了。”
话落,她终于成功地以一个高傲的姿态走到了门口。手已经搭上门把,她却还是慢了一拍。那一拍里,烛火轻轻跳了一下,落在她的侧脸上,把耳尖那点红照得更清楚。
“……还有。”她背对着床,刻意把语调拉得很平,“上次那种……额……以后不许抱我。再敢来,我就……咬更深。”
门开了,合上了。走廊的风沿着门缝钻进来,把房里的甜味吹得更散一点。
床上,勺子有一下、没一下地碰着碗沿。伊祈慢慢地吃,吃得很认真。她还在发抖,但没有刚才那样冷了。
她把纸放在手边,抬眼看了看门,又很快收回。
她对着碗小声说:“我会活着的。”
她把那两个细小的伤口藏到翻好的衣领里。在薄薄的布料下,它们还在跳。像提醒她“代价”,也像提醒她另一个词——饲养。
只是,饲养这件事,究竟是谁对谁,谁在喂养谁,谁又在被谁慢慢改变——现在谁也说不清。
走廊那边,露姬的脚步声很轻。她走得很快,像从不在任何地方多停留。可在转角处,她还是停了一瞬,毫无理由地,抬手按了按自己的胸口。
那里没有伤口。但那里,有一个被甜味烫过的小小痕。
“真麻烦。”她低声说。
“真、麻烦。”
然后她继续往前走去,披风擦过墙角,留下一条极细的阴影。
阴影没有声音,只有一场高傲而别扭的“饲养”,从这一刻开始,悄悄运行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