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片森林的清晨并不明亮。
古堡的钟在墙里低低敲了几下,声音像被厚重的石头裹着。
露姬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米粥推门而入。碗沿的雾气缠上她的指尖,她下意识端得很稳,稀粥这种人类的食物,她已经熬得越来越像回事了;水和米的比例,她记得;火候该什么时候 “收”,她也记得。她不承认自己练习过,可被雾气裹着的手背,早把熬粥的熟练和底气露了出来。
“喂,起来。吃了再装死。”她用一贯的口气招呼。
被褥里没有动静。
露姬顿了下,换了个更不耐烦的音调:“听见没有?冷了就更难吃。”
仍旧没有回应,连咳嗽都没有。
她把碗放在床头,匙羹碰到瓷沿发出细小的响。那响声把她心里某个不愿意承认的担忧也敲了出来。她伸手揭开被角,温度迎面扑来——不是被窝的热气,是从人身上一直往外冒的灼烫。
伊祈的脸红得不对,呼吸轻又快,额头细汗沿着鬓角蜿蜒。露姬的指尖落到她颊侧,像碰到了一块发烫的炭。
“可恶。”她咬了一下牙,“又是咳血又是发烧,人类的身体到底是什么做的?!”
她烦躁地在房间里走了两圈,然后猛地想起了什么。
她“啪”地打了个响指,一个空间裂缝在她手边打开,她从里面掏出了一本……封面崭新、还带着墨水香的精装书。
《人类病理学·从入门到放弃》
这是她上次“采购”时,顺便去魔界书店买的。
“发烧。人类体温设定值上升。退热……物理降温、补水、退热剂……剂量?”她念出声,像是在命令黑字给出答案。书页上那些简体浮饰的插图看起来很友好,然而每一个步骤背后都写着“谨慎”两个字。
“谨慎你个头。”
她扬手召出一小团雾霜,冰块在掌心凝形,她将它包进亚麻布套,搁在伊祈额上,又换了新的温水,扶起她让她慢慢喝。伊祈的唇有些干,杯沿在她牙齿边轻轻叩了一下,露姬一只手托住她后颈,另一只手把杯子往回倾了微微一线,控制住水的速度。
“别呛。慢。”她低声说,语气还带着那点傲气,像是在训一只小兽。
没有别人。她亲自动手。毛巾拧干,她俯身为伊祈擦额头、擦颈侧,又换一条干的,按书页上标注的方向擦向锁骨。她动作快,手心却不自觉地轻:像在同一时间抵抗两种冲动,一种要把人摇醒,另一种要把人安稳地放回梦里。
她又把书翻到药物一章。配比、温度、药效,写得像是在讲一门学问。露姬抬眼,目光掠过一行小字——“本书不作为临床指导”。她眯了一下眼,把书合上,拎起裙摆直奔炼金房。
炼金房的灯亮了起来,幽蓝的魔焰在灯腹里跳动,照得室内的玻璃器皿一一亮起。露姬把头发松松挽起,袖口折到臂弯,像一个工匠。她把魔镜召到手边,指尖捏住镜沿。
“黑月药房。”镜面泛起暗红的波纹。熟悉的小恶魔没有出现,换作一个皱巴巴的蛙首恶魔的脸,铜铃眼一眨一眨。
“……小姐?”蛙首恶魔愣住,“这么早。何事?”
“你快过来,试药!”露姬把几种人体能承受的退热基材点名:“木须叶、冰晶粉、白蔷薇提纯液,然后……按人类使用剂量减半给你喝。快!”
“诶?我?”蛙首恶魔下意识后退,“小姐,那……那是人类——”
“你不是总说什么都能吃?”她抬了抬眉尾,“现在给你机会表现,怎么?”
蛙首恶魔撇了撇嘴,显然有很多委屈,最后还是闭了嘴。
短短几分钟,露姬照着书上比例调配,魔力火舌把瓶底的液体烘得微微起泡。她收起火,等待冷却。蒸汽掠过她睫毛,带出一点潮意。
“轰!” 一个黑色的法阵在地上展开,一只穿着白大褂、长着巨大蛤蟆头的恶魔从里面钻了出来。
她把试剂分装到两只细颈瓶中,一瓶推进蛙首恶魔面前。
“喝。”
“小姐,我、我冒昧……”蛙首恶魔壮着胆子说,“要不再——再稀释一丝?”
露姬沉了两秒,拈起银匙,追加了水,摇匀:“现在喝。”
蛙首恶魔闭眼仰头,仿佛要赴死。液体滑到他的喉管里,他的眼睛先翻了一翻,又直直瞪圆,最后缓缓吐出一口气:“……脑门凉了。味道……有点辣。”
露姬掀起眼皮:“副作用?”
“暂、暂时没有。”
“很好。”她把另一只瓶子收入掌心,魔力把玻璃温度压到恰当的温热,“你待命。若我喊你,你就滚过来。”
“是。”蛙首恶魔一边点头一边忿忿嘟囔,“总有一天要被小姐玩死了……”
露姬已经转身,披风在门口勾了一下炼金房的阴影。
回到卧室时,冰袋已经微微化了一圈,额头的汗被毛巾拭去,又渗出来。露姬坐到床边,捏住伊祈下颌,轻轻抬高她的脸:“睁眼。”
没反应。
露姬把药瓶贴在手心里又暖了一下,拔开瓶塞,药香在空气里淡淡散开,不是草药的苦,而是带一点白蔷薇的清。
她一手绕到后颈托住,一手将瓶口凑近唇边。
“别洒。敢洒就让你把这张床单吃掉。”
药液缓缓滑入。伊祈吞咽得艰难,每一次咽喉滚动都像一道小小的波浪。露姬盯着她的喉结,指尖悄悄松又紧了几次。喂完,她抬起另一个杯子,温水一点点送进去,把药味压过去。
她把药瓶放下,贴着烛光看了看瓶底的刻度,算着时间——书上写“半小时后复查体温”。
半小时漫长得不像半小时。露姬几乎没有坐过。她来回换了三次冰袋,翻了两次被褥,给壁炉添了两块木炭,又在窗台边用指甲试了试外头的湿度。她不安地走动,脚步却克制得没有声响。
“别死。”她在心里说,“死在我的床上,太麻烦了。”
她把毛巾重新浸到温水里,拧干,贴上去。掌心贴住额头时,她能感觉到热的边缘在一点一点后退。她没松气,只是小声地呼了口长气,那口气又很快被她吞回去。
她去看了看书,又扯来一床薄毯盖在伊祈脚边。
墙上的影子拉长又缩短。时间从烛台上滴下来,蜡泪沿着金属柱凝成层层不规则的小裙褶。
“小姐,如何?”蛙首恶魔从门缝边探出半个头。
“滚。”露姬头也不抬,“有事我再叫你。”她顿了顿,又补了一句:“随便把隔壁走廊的灯调暗,别晃眼。”
“是。”蛙首恶魔立刻消失,留下一串小跑的脚步声。
夜色比清晨更黑,屋里却暖起来。伊祈的眉目在烛焰里显得安静,像终于放松了与寒冷的对抗。露姬拿起书坐到床边的椅子上,指尖还停在一页折角处——“退热后的监测”。
她把书放到膝上,靠椅背坐直,视线却不自觉地落到那两点隐约的红痕上。她盯着它们看的时间太长,以至于眼睛里那一点亮红像被烛焰引着,又慢慢暗下去。
“别得意。”她在心里对那两点说,“你们不是标记。你们只是我占有的证据。”
她把这句话在心里重复了一遍,才让眼皮卸下力气。视野轻轻一歪,书滑到她手肘与腰侧的缝里,发出软软的一声。她居然在椅子上睡着了。
……
不知过了多久,烛心噼啪响了一下。
伊祈从一个浅浅的梦里醒来。
梦里没有风雨,只有窄窄的船,船上坐着一个少女,端着一碗热粥,脸很倔。她用羹匙敲着碗沿,说:“快吃。”
梦醒的时候,热从胸口散开,头顶冰的触感淡了,世界像从水底缓慢浮上来,空气又能进到肺里。
她偏过头,看见露姬——
吸血鬼大小姐坐在床边的椅子上,靠得很直,可她的头却朝一侧倒着,金发散下来,几缕搭在眼睫与颊侧。她的唇抿得很浅,像怕谁看见她在睡。
桌上搁着那本人类病理学,书脊压出一道新的折痕。药瓶倒扣在布上,银盆里的水已不再冒热气,毛巾叠得整整齐齐,像随时准备被再一次使用。
伊祈慢慢坐起。身体软,但不再飘,她把脚缩在被子里,怕发出动静。床尾那条浅灰色的毛毯被压在靠垫下面,她伸手抽出来,尽量不弄出声。
毛毯在指间发出细细的摩擦声。她站起来的那一下,眼前发白,她扶了床柱一瞬,很快稳住。她把毛毯轻轻铺到露姬肩上,边缘掖进肘弯、颈后,又在胸前抚平褶皱。
露姬在睡里皱了皱眉,像不习惯被盖东西。毛毯的重量落稳后,她的眉又慢慢舒展开。
伊祈低头看了她一会儿——看她平日里用傲气遮掩的眼角,看她说“垃圾”时其实会轻轻上扬的嘴角。
她忽然觉得胸口那处热不全是药的作用。
“谢谢你。”她几乎是没有声音地说,“我会好好活着的。”
她把那本书合上,轻轻放回床头。她把药瓶洗净,倒扣在银盘里。
她回到被子里,把衣领拉得高一点,把颈侧那两点痕迹藏起来。她躺下时,露姬动了一下,像是要醒;她屏住呼吸,等了几秒,烛焰没有晃,夜又慢慢沉下来。
窗外的风磨过石砖,远远地,古堡的钟再敲了一下,听不出昼夜。
屋里有两种呼吸,一种浅而稳,一种低而深,交叠着,像两条在夜里并行的河。
伊祈闭上眼。她知道明天醒来,那张嘴会继续嫌弃、命令、喋喋不休地挑毛病;她也知道,挑毛病的手会第一时间伸过来,去摸她额头的温度。
她不介意。她甚至有些期待。
因为她已经听见了——在那些“管理”“垃圾”“血包”的词背后,有更安静的东西正在生长。那不是爱,不是此刻就能叫出名字的情感,它更像一株夜里发芽的小草,尚且弱,尚且羞怯,却牢牢扎住了她们脚下的土。
她把手按在胸口,像是在给自己立一个小小的誓:“活下去。”
另一只手,不知什么时候,轻轻抓住了毛毯的一角。毛毯的另一端,正覆在露姬的肩上。
夜色将两端连在一起,像一条看不见的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