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透过云层,风从古堡的缝隙吹进来,带着些微草腥味。
伊祈则好奇地跟在她那片“移动的阴影”边缘,小声地试图搭话:“那个……露姬小姐……你的花园,是不是……很漂亮?”
露姬一听,她以为伊祈在质疑她的品味,立刻高傲地抬起了下巴:“哼,那当然。”
“本小姐的花园,全部由最高级的‘魔偶’打理,它们会精准地修剪每一片叶子,完美无瑕。可不是你们人类用剪刀慢慢磨蹭能比的。”
“欸……魔偶……”伊祈的眼睛亮了起来,“听起来好厉害。”
“那当然!虽然我已经3个月没来看过了,但因为有它们去打理,所以压根不需要我去操心。”露姬带着炫耀的口吻,领着她走到了花园的大铁门前。
“那露姬小姐,你喜欢花吗?”伊祈靠过去,轻声问。
露姬轻哼:“一般吧。花就那样,没什么意思。”
“那露姬小姐喜欢什么花?”
“月见花。”露姬毫不犹豫地回答,“它夜里开,不向光,只属于自己。”
“我喜欢向日葵。”伊祈笑了笑,“我养父是花匠,小时候常带我种花。那时候家里阳光很好,向日葵一开,整条街都亮了。”
露姬脚步一顿,像是被什么撞了一下。她的神情变了变,眉微挑起,冷声道:“向日葵?不喜欢。”
“咦?为什么?”
“嗯……,它太丑。”露姬别开视线,语气像要掩盖什么,“这座花园里绝不会有那种花。”说完,露姬招了招手,面前的铁皮门受魔法驱动缓缓地向她们敞开。
“看吧,这里就是……”
露姬的声音,卡在了喉咙里。
她感觉有些不对劲。往日里应该能听到的、魔偶修剪枝叶的“咔嚓”声,和自动灌溉的“流水声”。
今天怎么……全都没有。
她进去一看,眼前不是她想象中的“完美无瑕”的花园,而是一片“狼藉”的废墟。
杂草长得比人还高;珍贵的魔界玫瑰被藤蔓勒死、腐烂;石板小路完全被青苔和枯枝败叶覆盖。
“……”
伊祈害怕地抓住了露姬的斗篷。露姬的身体在微微发抖。
“露姬小姐……?”
露姬没有回答。她僵硬地撑着伞走进废墟,在那堆杂草里,她看到了一个石制的园艺魔偶,正“死”在地上,它胸口用来驱动的“魔力核心”——黯淡无光。
魔偶……失灵了?
露姬蹲下身,手指小心翼翼地触碰那个核心。
不……不是‘失灵’!
她的赤瞳猛地缩紧。这明明是……被人为切断了魔力源!
“看来有人来过。”她的声音尽量平稳,但尾音发紧。
伊祈看她的手,发现那双总是举止优雅的手此刻在微微发抖。
“没事吧?”伊祈问。
“没事。”露姬转开脸,嘴角扬起一抹勉强的弧度,“只是……有点脏。”
她猛地站起来,强装镇定:“哼!不就是几个魔偶坏了吗!我回头……”
但她的话又一次停住了。
她突然想到了自己的月见花群。
“糟了!”
这份着急她再也掩盖不住了!在伊祈面前,她彻彻底底地暴露了!
露姬甚至忘了“太阳”,她“啪”的一声丢下阳伞,身影一闪,直接冲向了花园深处!
“露姬小姐!”伊祈捡起阳伞,赶紧追了上去。
当她跑到那里时,她看到了露姬正跪在那片“花”的“墓地”前。
死了一大片。
原本成片的月见花,如今只剩下灰白的茎。风吹过,花瓣残影在空中打转,落到地上,像碎雪。
那是露姬妈妈留下的“月见花群”,全都在魔偶停止工作后,被杂草和藤蔓给彻底“绞杀”了。
“不……不……”露姬跪在那里,身体在发抖。
她彻底急了。几百年来,她第一次感到了“失去”的恐惧。
“全、全都死了吗……”她喃喃。
露姬的声音几乎听不见。她蹲下去,手指摸着那干裂的土地。
伊祈站在她身旁,想说什么,却看到露姬的背影在微微颤抖。
“露姬小姐!等等!看那里!”伊祈眼尖,指向最角落——一朵还没完全枯萎的月见花,茎软弱无力,花苞垂着。那是最后的生命迹象。在那片“黑色墓地”的边缘,只剩下最后一朵!
“它还活着!”
“……活着?”露姬猛地抬头,她看到了那株“奄奄一息”的幸存者。
“怎么办……怎么办……它也快死了……”
“露姬小姐!冷静!”伊祈抓住了她的手。
露姬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她反手紧紧抓住了伊祈的手腕,赤红的眼瞳里充满了她从未有过的“慌乱”和“请求”。
“伊祈!”她第一次,用“求助”的语气喊出了她的名字。
“你……你养父是花匠,对吧?!”
“——救救它!”
伊祈愣了一下,很快点头:“能救。先松土,把根托住,再换到透气的新土里。”
露姬收回视线,短促地“嗯”了一声,像是怕自己再开口会露馅。她深吸一口气,压住胸口乱跳的节奏——那是她仅剩的、与“她”有关的东西。差一点,就没有了。
“我——”露姬低声,握紧又放开,“我没怎么种过。你说,怎么做。”
工具间翻出浅口木盆、细铲、布手套、柳枝支架、麻绳和一袋新土。
“先松土。”伊祈蹲下,指尖试探着撬开板结的表层,“别用魔法,花可能会被伤到。”
露姬压下习惯性的魔力,戴上手套,半跪在她身侧。她照着角度斜插铲子,托住底部的土团,力道稳定得像在搬一块薄玻璃。
“好,抬起来……放进盆里。”伊祈托住另一侧,“别散。”
根团被完整移出,外侧腐败的须根像湿透的线头。露姬皱眉,用指背轻拨,尽量保住最细白的根尖。
“先不剪枯叶。”伊祈说,“先让它稳住,再慢慢整理。”
换土的坑挖好,新土里混了粗砂与椰糠,抓一把松开,颗粒能落出缝。
“这样才会呼吸。”伊祈笑笑。
露姬把土一圈圈添上,像给它围堤。伊祈用柳枝打了个小支架,拿麻绳搭上去。露姬伸手接过:“你这个结太松,会倒。”她手法漂亮又稳,绳头按得恰到好处——按下去的一瞬,心口也跟着按住了什么。
“浇水。”伊祈把水壶举高一点,“走细线,从边缘,让它自己喝。”
露姬尝试了两次,速度还是快。伊祈按住她手背:“慢一点。”
露姬顿了下,听话地慢下来。
风把云从天边推开,光从白转暖。她们守着这小小一株,遮阳、松土、浇第二遍水,把围裙与手套弄脏,手上的动作越来越一致。
伊祈忽然打破安静:“露姬小姐,我的养父……他们会把快断气的花叫‘要回家’。意思是——只要给它一个能呼吸的地方,它就会自己回来。”
露姬眼睫颤了颤,没接话,只是更仔细地理开花苞旁的一小块土。
傍晚的风变软,林线被晚霞勾出一条细边。那枚贴在叶腋的小花苞先是颤了一下,像在犹豫,随后——花瓣从边缘缓缓松开。
不耀眼,只在花心浮起一点极浅的光,仿佛把天边的余晖捧了一滴到自己胸口里。
两人都停住了。
“它开了。”伊祈压低声音。
一缕柔光从花心溢出,映在露姬的脸上。
她怔怔地看着,呼吸放慢,唇轻轻抖。
那一瞬间,她想起了什么:模糊的画面里,夜色与花香,温柔的手牵着她的手。“等它开的时候,你要闭上眼,听它的声音。”
露姬几乎要抬手去触碰那光,但她又硬生生停住,指尖收回,指甲陷进掌心。
——不能再让人看到软弱。
她深吸一口气,勉强抬起下巴:“总算没白费。”
伊祈轻笑:“它能活下来,多亏露姬小姐。”
露姬没接话,只转过身掩饰眼角的湿意。
风带着泥土和草香从她发间掠过,吹得她的发尾轻轻颤动。
“露姬小姐。”
伊祈犹豫了片刻,终于开口,“为什么……你对这株花这么重视呢?”
露姬的身体微微一僵。
她没有抬头,眼神仍盯着那朵花,仿佛没听见。
“是……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
伊祈的声音柔和,但语气并不只是好奇,更像是在小心地探问——那是一种“想靠近”的试探,而不是“想知道”的追问。
露姬抿唇,低低呼了一口气。
她想随口糊弄过去——说什么“贵族的习惯”、“收藏的爱好”、“只是懒得换新的”。这些谎言她都能说得天衣无缝,可一旦想说出口,喉咙像被什么绊住了。
她的呼吸忽然乱了,连自己都能听见。
——要是她知道呢?
——要是她笑我……像个留在过去的傻子呢?
——要是她用那种怜悯的眼神看我……
露姬咬住下唇,指尖陷进掌心的布手套。她的眼神不再锐利,反而有点慌张。
“这些花……”她艰难地开口,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只是因为……它生得久。比别的都久。”
“久到什么程度呢?”伊祈问。
“久到……我记不得。”露姬的手指一顿,语气微颤。
“我不知道为什么它一直活着……”
“也许,它自己也忘了怎么枯萎了。”
空气安静了一会儿。
伊祈没有再追问,她只是看着露姬,忽然有点明白了——露姬不是不能说,而是一旦说出口,那些记忆就会碎掉吧。
她轻轻笑了笑,目光温柔而真诚。
“那就不要说了。”
伊祈的声音轻得像夜风,“有些花,开在心里就够了。别人看不见没关系。”
露姬怔住了,她原本紧绷的指节一点一点松开。
风再次掠过,吹散她额前的碎发,露出一双仍带戒备的红瞳——可那层光忽然软了。
她抬起头,慢慢看向伊祈。
伊祈正被晚霞照亮,光从她肩头洒下,落在她的睫毛上,闪着细微的金。
她的笑容还在那里,不刺眼,也不怜悯,只是安静地在等她。那一刻,露姬忽然分不清眼前的,是伊祈,还是曾经记忆里那个模糊的身影。
她的心底像被什么轻轻拨动,防线在一瞬间全崩。那股热意顺着胸口涌上喉咙,却被她硬生生咽了下去。
“……你真是个多嘴的人类。”她别开视线,想掩饰那一瞬的动摇。
“可你刚刚笑了。”伊祈低声说。
露姬怔了一下,反应过来后有些慌乱地抬手挡了一下脸。晚霞正好映在她侧脸上,红色的光晕让那抹微笑显得温柔又局促。
“哼,本小姐只是觉得——你的话,没那么蠢罢了。”
露姬嘴角一点点弯起,那是她这些天以来第一次没有防备的笑。
不为高贵,也不为面子,只是单纯地——回应那份理解。
风静静地吹过。那一刻,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那朵花,在霞光与暮色的交界处轻轻摇曳。
“我们走吧,天黑了。”
就在两人起身时,露姬忽然抬头。她的瞳孔骤缩——老树枝头,一只小蝙蝠倒挂着,红瞳在暮色里闪光。风吹动它的翼膜,轻轻作响。
那双眼,冷冷地注视着她们。
露姬的气场瞬间冷了下来。指尖轻动,一缕暗红魔力几乎逸出空气,蝙蝠像被惊到,拍翼逃入夜色,消失无踪。
“怎么了?”伊祈察觉异样。
“没什么。”露姬平静地说,“只是……夜里多了只不安分的东西。”
她转身,手上还带着泥。
那泥,混着她的汗,带着一点颤抖的温度。
“走吧。”她轻声道,“我每天都会来看看这株花的。”
伊祈看着她背影,微微一笑。
花在风里发光,人影被晚霞拉得很长。她们就这样静静地并肩着——一个沐在光中,一个藏在影里。
但风吹过的那一刻,光与影交错了片刻,谁也分不清边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