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晓微光,挤过厚重蓝窗帘缝隙,为梳妆镜镀上柔和的光泽。
镜中映出一位俊雅的贵族少女。
晨光描摹着她雅致的颜容,肌肤是吸血鬼一般的苍白,显然这具身体的主人久居深闺,长久得不到充足的阳光照射。
那双晴空般的碧色眼眸本该明亮动人,此刻却沉淀着与年龄不符的静邃。
鸦羽般的长发被随意拢在肩后,几缕不听话的发丝垂落在锁骨处。及腰的长度令人困扰。
当她转头时,沉甸甸的发尾总会牵制动作,这对身为杀手的她而言,很不方便。
她怔怔看着。
“……女人?”,念头浮上来,带着一种梦境般的荒诞。
指尖下意识地揪了下脸蛋,真切的疼痛感才让她确定这是现实。
发生了什么?
稍稍回想一下,便记起刚刚因为对目标的孩子心软,导致被藏起来的目标偷袭得手,一枪毙命的事情。
心,也随着回忆中,枪口里喷出的火焰而微微颤了一下。
所以,自己是死了。
那么,这是哪?
(那、那个……您……您好……先生。)
一个声音,怯生生地,毫无征兆地在脑海深处响起。
即便是前世历经腥风血雨,见多识广的他,也不由得心神一凛。
回过神后,她在脑海中回应。
“……你好。”
(我……我是温妮莎·维尔兰特。)
那声音里浸满了不安,仿佛做错了事的孩子。
(很抱歉……未经您的允许,就把您……带到我的身体里……还……融合了……)
沉默在空气中发酵。
(等完全融合后,我们的记忆就会相通……如果您现在想知道原因,我……)
“等等吧。”她打断,语气里听不出情绪。
话音未落,一股撕裂般的头痛便在脑海深处炸开,将她彻底淹没。
无数陌生的记忆碎片,汹涌地冲进她的意识。
维尔兰特。
一个落魄的,几乎被遗忘的子爵家族。
领地上只有一座年久失修,散发着霉味的古堡。
一个死气沉沉的小镇,和几个贫瘠得连税收都缴不齐的村庄。
父亲,老维尔兰特,是个被生活与酒精共同压垮的男人。
他将在外界承受的所有屈辱,都原封不动地、甚至变本加厉地倾泻在妻女身上。
记忆里充斥着醉醺醺的咆哮,和母亲那永远也流不完的、无声的眼泪。
那个懦弱的女人,在长年的恐惧中,早已失去了保护女儿的意志。
甚至会在丈夫的怒火燃起时,下意识地将女儿推向前面。
家族规矩,这个词像一道无形的枷锁,从她懂事起便锁住了她的人生。
在出嫁之前,她不被允许踏出古堡大门半步。
她的世界,就是这巨大、阴冷、布满灰尘的牢笼。
漫长的回廊,挂着褪色帷幔的客厅,以及这间唯一的,能望见一小片方形天空的卧室。
她最大的消遣,便是日复一日地趴在窗台上。
数着远方林子里飞过的鸟雀,想象着它们羽翼之下的广阔天地。
没有朋友,没有玩伴。
连仆役也被严令禁止与她交谈。
她唯一的听众,便是眼前这面冰冷的镜子。
久而久之,连她自己也开始恍惚。
镜中的倒影,究竟是虚幻的影像,还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真实的共鸣。
她渴望一个挚友,一个能真正触及她灵魂的,温暖的存在。
或许,是这绝望的渴求终于引来了某种回响。
在家族图书室那积满灰尘,仿佛被时光遗忘的最深处,她发现了一张残破的羊皮纸。
上面记载着一种古老秘法。
源自某位早已湮没于历史的祖先,与这片大陆某种远古而不为人所知的伟大存在,达成的一项隐秘契约。
这契约化作一种奇特的血脉能力,能超脱此世的束缚,去寻找那与自身灵魂最为契合的异界之魂,将其牵引而来,绑定,共生。
然而,在后世那些精明而务实的族人眼中,这种虚无缥缈,充满变数的联结,既不能换来金币,也无法巩固权位,甚至还会丧失身体的控制权,与痴人说梦无异。
于是,它理所当然地被遗弃,被遗忘,如同废纸。
但这被先人视若粪土的古老约定,对于一无所有、只剩绝望的温妮莎而言,却是黑暗中唯一可见的,微弱却坚定的光。
她几乎是毫不犹豫地,诵念了那拗口的咒文。
将自己这个因一时心软而任务失败,死于非命的异界之魂,召唤到了自己这具空洞的躯壳里。
于是,她得到了一个灵魂相融、共用同一具身体、利益死死绑定、没有任何理由背叛的……
(我们……是挚友了,对吗,先生?)
脑海中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一丝希冀,一丝不易察觉的哭泣。
沉默了片刻,她望着镜中那双既熟悉又陌生的碧蓝眼眸,轻轻地,仿佛叹息般地回应道:
“是的。我们是挚友了。”
手抬起到眼前,指节微微蜷曲,又缓缓舒展,确认着这具躯体的真实。
(请别担心)
温妮莎的声音在意识深处轻轻响起,带着小心翼翼的体贴。
(除了某些必须由我出面的时候,我不会干涉您对这具身体的控制……把您强行带来,却不让您自由活动,那未免太过分了)
轻轻颔首。
起身,走向那具雕花的胡桃木衣柜。
柜门开启时发出细微的吱呀声,露出里面寥寥几件衣物。
手悬在半空,迟疑了。
都是裙装。
短暂沉默后,依照身体里那份陌生的感觉,选了条蓝色的连衣裙。
丝绸的质感冰凉顺滑,像水流过指尖。
与此同时,感觉到温妮莎正在翻阅曾经的过往,如同翻阅一本故事书。
(您原来是个杀手啊……)
她的声音里带着孩子发现秘密般的好奇。
(从小在组织里长大,连自己的名字都没有吗?)
停顿片刻,她轻声说。
(没关系,从今天起,我给你起个名字怎么样,就叫林恩吧!)
这般天真又突兀的话,大概只有长年幽居的少女才说得出口。
内心并不在意。"随你。"
(爱情……爱情……)
脑海里的声音像是在检索某个生僻的词条。
很快,她发出一声轻轻的讶异:
(咦?在先生的国家里,爱情特指男性对女性的特殊情感吗?难道没有相反的情况?)
本能地想要反驳,却忽然语塞。
仔细想来,这个单纯的总结竟意外地准确。
在古老的认知里,这种情感本就建立在文明的基石上,而筑起文明的,向来是男性的手笔。
(嘻……)
温妮莎的意识里泛起一丝轻盈的笑意,那笑意中带着少女特有的、想要分享秘密的雀跃。
(在我们这里啊,女孩子也是会对男孩子产生爱情的哦)
无心与她争辩这类琐事。
从温妮莎记忆的角落里,大概弄懂了这个世界的大体情况。
这是一个充斥着剑刃与魔法的大陆。
前世那个火器对个体绝对的压制力,在这里是行不通的。
所以在这个世界,实力是比前世重要得多的东西。
这具身体如今唯一的凭仗,便是“维尔兰特”这个姓氏。必须善用这层贵族的表皮,去换取系统性的知识与训练。
深蓝长裙的丝质面料轻柔地裹住身躯,裙摆扫过积尘的地板。
推开门,步入幽暗的长廊。两侧垂首侍立的仆役如同沉默的剪影,谨小慎微的“大小姐”问候声在石壁间低回。
没有停留,径直走向长廊尽头,在那扇属于女主人的橡木门前停下脚步。
门轴发出轻微的吱呀声,打破了房间里的死寂。
坐在梳妆台前的女人像是受惊的鸟雀,猛地转过头来。
一头黯金色的长发枯槁如秋草,那张曾经姣好的面容已被岁月与愁苦蚀刻得瘦削而憔悴。
她的眼神是涣散的,像一潭死水。
目光相接的瞬间,慌乱避开,看起来怯懦而惶恐。
根据温妮莎的记忆,对于昔日将女儿推出去承受丈夫怒火的往事,再结合现在的表现,这位母亲应该是怀有愧疚的。
一份可以善加利用的愧疚。
“妈妈,我想去上学。能否请您,向伯爵大人谋求一份推荐信?”
话音落下,女人眼底微微的颤抖了一瞬,似乎是觉得眼前的人让她有些陌生。
然而,那波澜只持续了短短一瞬,很快,情绪都化作唇边一声几乎听不见的叹息。
“……好。”她慢悠悠地应道,声音干涩,“我给你写信,你……自己去找伯爵吧,我会把我能做的都做了。”
她转过身,哆哆嗦嗦地拉开抽屉,取出笔和信纸。
笔尖在纸上滑动的沙沙声,在空旷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不过片刻,信已写好。
带着些许蛮力,那封信被塞进了手中。
粗糙的信封纸摩擦着指尖,心里还在为这过于爽快的应允暗自诧异。
一股力道忽地从身侧传来,被轻轻推向门外。
愕然回首,这个被温妮莎称为母亲的女人并未明言,但那紧蹙的眉宇与游移的眼神里,分明写着催促。
那神情混杂着不易察觉的不耐,还有一份躲闪的害怕。
缓缓点了点头,捏紧手里的信,退了出去。
刚刚在屋子里脑海里的温妮莎一直都在沉默,现在却冒了出来。
(......我们现在要去伯爵那里要推荐信吗?)
“大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