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寒风刮过森林,光秃秃的树枝在灰蒙蒙的天空下交织成黑网。
人马踩在厚厚的枯叶上,发出窸窣声响,在这片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
为首的男人拉了拉厚皮毛领子,回头对几个伙计们低声嘱咐着什么。
对面两女一男静立如松。
为首的女人身着色调素雅的高领棉衣,于不经意间勾勒出挺拔而富有韵味的身段,却无半分轻佻,只余下拒人千里的冷冽。
呼出的白气在空中短暂停留,随即被风扯散,消失无踪,不留痕迹。
“洛姐!这鬼天气还劳烦您亲自跑一趟。”
男人脸上堆起熟稔的笑容,加快几步走上前,搓着冻得发红的手。
“货都备齐了,上好的菏草,全是家族内部的一等品。”
他满脸笑意看着女人,试图捕捉眼底的任何波动,但那里面什么都没有。
女人精致的面庞微微颔首,朱红唇角勾起,冰冷而疏离。
“嗯……”
声音平静,冰封湖面。
尽管这已是斯犸士与他们的第四次交易,但他心里仍然有些发毛。
这股寒意并非来自天气。
脸上笑容未减,心底的疑虑却像地下的暗流,悄然涌动。
这些人用这么多菏草做什么……
这东西在国都虽是常见之物,但对外管控那可一点都不含糊。
他们既不像瘾君子,脸上没有那种颓败的渴望。也不像普通倒卖贩子,缺少那种斤斤计较的市侩气……大概率……背后有某些更特别的需求……
但无论那是什么…和他无关。
斯犸士按下思绪,示意伙计打开箱子,里面整齐码放着一捆捆淡绿色的菏草,散发着特有的清冽气息。
女人身后的人上前,熟练地抽查了几包,然后对她点头示意。
那人从口袋里取出几袋子钱币,却没有立即递过去。
斯犸士心头一紧。
女人此刻面无表情,似乎盯着斯犸士他们一行人马车所在的的方向,不知在想什么……
寒风似乎凝滞,光秃树枝停止摇曳,刺向低垂的天幕。枯叶的窸窣声消失了,只剩下绷紧的、令人不安的寂静,仿佛整个森林都在侧耳倾听。
斯犸士心头那莫名的发毛感,随着洛姐目光的偏移和她手下递钱动作的迟疑,骤然放大。
他脸上的笑容有些挂不住了,肌肉僵硬地维持着弧度。
直到马车方向的叫唤传来,才像一根针,刺破了这短暂的僵局。
他看向洛姐,得到那轻微到几乎不存在的颔首许可后,如蒙大赦般挤出歉意的表情,脚步略显仓促地转向马车。
马车旁的情景确实透着古怪。
伙计一脸烦躁困惑,死死攥着位陌生女孩的衣领。
那女孩个子娇小,穿着与这萧瑟森林格格不入的、色彩明快甚至称得上可爱的衣装,小挎包斜挎在身侧。
最扎眼的是她黑发间顶着的那对毛茸茸的黑狸猫耳,此刻正随着她假意挣扎的动作微微抖动。
脸上绽开的笑容灿烂,带着不合时宜的天真,朝着走来的斯犸士使劲招手,仿佛遇见熟识的长辈。
斯犸士的脚步慢了下来,仔细审视打量着这个面孔。
记忆里搜刮不出一丝痕迹。
在这片法外之地边缘,出现任何陌生人都不算太意外,但以这种方式,在这个节骨眼上……心底的疑虑像藤蔓般肆意滋生。
伙计看到斯犸士茫然的表情,立刻会意,粗声恶气地摇晃着女孩。
“你到底是谁?在这干嘛!说话!”
他动作粗暴,试图在头儿面前表现自己的尽职。
女孩被晃得东倒西歪,脸上灿烂的笑容瞬间崩塌,声音带着哭腔:
“啊啊……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我再也不敢了……”
斯犸士皱了皱眉。
边境流浪的调皮丫头?这个解释似乎说得通。
他压下疑虑,上前一步,声音尽量放得平缓,既是为了安抚女孩,也是做给不远处可能正看着这边的洛姐看。
最好不要显得他斯犸士为人过于粗暴,以免节外生枝。
“小丫头,你刚才真在偷东西?”
枯叶在他脚下发出轻微的碎裂声。
“嗯……”她抽噎着,肩膀微微耸动,看起来可怜极了。
“哭也没用啊,你偷我们的东西,被逮住,那……你说怎么办…?”
斯犸士双手摊开,表现出一种无奈的讲理姿态,眼角余光瞥向交易方向,洛姐一行人依旧静立着,像三尊模糊的雕像,融在灰蒙蒙的背景里。
“那…那……”
“那我补偿你……好不好……”
女孩抬起泪眼,脸颊还挂着泪珠,做出娇羞的神态,身体忸怩地蹭了蹭,声音又轻又软,像羽毛搔过心尖。
斯犸士喉结不易察觉地滚动了一下。反差来得太突然,让他一时错愕。
他迅速扫了一眼伙计,伙计也一脸古怪。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这丫头的行为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
“小姑娘…你的意思是……?”他声音里带着谨慎的探询。
“嗯……我偷偷跟你说…”
女孩眨着湿漉漉的眼睛,眼神里充满了某种暗示性的恳求。
“……?”
斯犸士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理智告诉他应该立刻结束这场闹剧,但混合着好奇,本能以及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驱使着他向前迈步。
这丫头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空气中原本弥漫着枯枝败叶的腐朽气息和泥土的腥味,但当他靠近小猫娘时,一股淡淡的、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清香钻入他的鼻孔。
那是一种甜腻中带着一丝冷冽的味道,像某种罕见的花卉混合了薄荷。这香气让他有瞬间的恍惚。
他依言低下头,凑近那个被她小心翼翼拉开的挎包口。
挎包内部看起来很深,光线昏暗。
起初他看到了些零碎小物的轮廓。
但随即,一股更加浓烈、无法被清香完全掩盖的、铁锈般的腥气猛地冲入他的鼻腔。
那是血的味道,已经有些凝固发黑的血特有的甜腥。
瞳孔骤然收缩。
在挎包底部,昏暗的光线下,一颗头颅静静地躺在那里。皮肤是死气的灰白,头发凌乱地沾着暗红的血块。
那双圆睁的眼睛,瞳孔已经涣散,却凝固着极致的惊恐与难以置信,正直勾勾地、空洞地看着他。
那面容……斯犸士觉得有几分眼熟,可具体是谁,他说不清。
时间仿佛凝固。全身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
他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咚咚咚像面破鼓,寒气从脚底直窜天灵盖,让他无法呼吸。
小猫娘仰着脸,距离他极近,那张娇俏可爱的脸蛋上,泪痕还未干透,嘴角却勾起细微的诡异弧度。
那眼神清澈依旧,但深处却翻涌着与外表截然不符,令人胆寒的东西。
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音,轻轻地问,天真无邪:
“这个……够补偿吗?”
下一刻,斯犸士感觉自己的手指被温暖柔软的东西轻轻缠住。
那小猫娘的手,悄无声息滑向他,带着格格不入的凉意。
风刮过光秃秃的树梢,发出低沉的呜咽,卷起几片残存的枯叶,在他脚边打着旋儿,又无力地落下。
远处的女人似乎微微偏了下头,帽檐下的阴影中,目光无声刺向马车旁这诡异僵持的两人。她呼出的白气在空气中凝滞了一瞬。
“嘭!”
一声尖锐的枪响猛地撕裂了森林绷紧的寂静,惊起远处几只寒鸦。
小猫娘身体剧烈一震,胸前单薄的衣料瞬间洇开刺目的鲜红。
她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被掐断似的呜咽,握住斯犸士的手骤然脱力松开,软软地瘫倒在厚厚的枯叶上,蜷缩起来,发出压抑而痛苦的呻吟。
“大哥!没事吧!”
身后,持枪的伙计气喘吁吁地冲来,枪口还飘着一缕若有若无的青烟,脸上混合着紧张与表功的急切。
“没事。”
斯犸士放下在枪响前瞬间不易察觉向下压了压、示意开枪的手势,语气平静得听不出波澜,掸掸衣角的灰尘。
在这条路上行走,他树敌无数,连自己都数不清有多少人想取他性命,这种程度的偷袭,早已不足为奇。
他甚至没有低头再看一眼地上那个正在失去温度的身体,径直转身,踩着沙沙作响的落叶,走回交易的地点。脚步沉稳,不见丝毫慌乱。
“洛姐,刚才好生凶险……”
他搓了搓手,脸上重新堆起那种惯常的、带着点无奈的笑意。
“那丫头不对劲,你也看出来了吧……不知是哪路仇家派来的。”
女人素净的面容在灰蒙蒙的天光下看不出情绪,只是极轻微地点了点头,帽檐阴影下的唇角似乎弯了一下,又似乎没有。
“嗯……”
声音依旧平稳,像冰封的湖面。
“有些蠢。”
“…嗨,就是,我们这些人,做点生意不容易啊,净是这些不知死活的……”
斯犸士顺着话头感慨,试图让气氛回归正常的交易尾声。
女人没有接话,只是微微颔首,便转身。她身后两人默然跟上,马车的身影很快融入林间黯淡的背景,消失在光秃秃的树干之间。
斯犸士目送他们远去,直到连马蹄踏过落叶的细微声响也听不见了,才缓缓吐出一口憋了许久的浊气,白雾在寒冷的空气中散开。
他转身回到刚才出事的地方。
那名开枪的伙计还守在那里,正用脚尖不耐烦地拨弄着地上的枯叶,见斯犸士回来,立刻挺直了腰板,朝着地上蜷缩成一团、仍在微微颤抖和呻吟的女孩啐了一口,骂骂咧咧:
“晦气的东西!敢算计大哥!”
斯犸士没有理会伙计的表演,他先是回头,再次确认那一行人已经彻底离开,视野里只剩下空寂的森林和低垂的天空。
然后,他走上前,蹲下身。
目光先是落在女孩苍白、因痛苦而扭曲的脸上,那双原本灵动的大眼睛此刻紧闭,长长的睫毛沾着泪珠或汗水。
他伸出手,却没有去碰她的脸,而是在半空中停顿了一下,转而拉开那个斜挎在她身侧的、色彩明快的小包。
挎包里的血腥味更浓了。
他皱着眉,用手指拨开遮挡的零碎物品,仔细端详着底部那颗头颅。灰白的皮肤,圆睁空洞的眼睛。
“嗯…还是没想起来……既然死了,就不要把晦气的东西到处带了……”
他冷声嘀咕,像是在对空气说话。
随后,视线转回到女孩脸上,声音低沉:“说回补偿……”
他伸出手指,似乎想碰碰她的脸颊,但指尖在距离皮肤不远处停住了,最终缓缓收回。
伙计在一旁察言观色,见状,有些邀功似的凑近半步,压低声音补充道:
“大哥,我刚摸过了…还是温的。”
斯犸士回头,没什么表情地瞟了伙计一眼。眼神里没有赞许。
那伙计立刻噤声,缩了缩脖子,退后半步。
“害……”
斯犸士似乎轻叹了一声,随即站起身,动作不紧不慢。
他甚至悠悠地后退了几步,拉开到一个相对安全的距离,才居高临下地开口,声音里带着看穿把戏后的不耐烦:
“别装了……”
枯叶在他脚下发出轻微的碎裂声。
“真这么脆弱,你怎么敢?”
他没好气地跺了跺脚,震落靴边的几片叶子。
“起来!”
寒风掠过枝头,地上小猫娘痛苦的呻吟,似乎极其细微地停顿了一刹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