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犸士的耐心被拉伸到极致，终于在这一刻崩断。
他垂下眼睑，注视着地上那团彻底失去声息的身影，胸腔里那股莫名的期待与疑虑，渐渐被自嘲般的冰冷取代。
或许真是自己多虑了，连日来的波折和压力攥紧他的神经，让他看谁都像是暗藏祸心。
方才那转瞬即逝的、迥异于菏草的清冽气味，的确在他心头刺了一下，但更多的，恐怕是杯弓蛇影。
那番半真半假的试探，是说给这来路不明的丫头听，也是说给他自己听。
他指望着能从对方崩溃或狡黠的反应里，抓住些确凿的证据，可惜，什么也没测出来。
只有死寂，和越来越浓的血腥味。
他扯了扯嘴角，冷笑里尽显疲惫，想甩掉这些无用的思绪。
“你，把她带走……”
他声音不高，像是尘埃落定后的漠然，目光没有在开枪的伙计身上过多停留，厚实皮靴踩碎地上的枯枝败叶，大步流星地朝着马车的方向走去。
车厢里还算暖和，隔绝了外间一部分凛冽的寒气。
斯犸士沉重的身躯陷进铺着兽皮的座位里，发出一声叹息。
他朝窗外挥了挥手，示意队伍准备启程，然后有些烦躁地抓起座位上那份皱巴巴的报纸，借着窗外透进来的、灰蒙蒙的天光，随意翻看起来。
报纸上的字迹似乎也有些模糊。
国都近日颇不太平……先是边境传言有妖兽横行，袭扰村庄。接着又是几股外邦势力蠢蠢欲动，似乎在边境地带制造事端……
揉了揉眉心，感觉这些字像小虫在眼前爬。
他感觉自己这些时日的经历，也如同这报纸上的新闻一般，光怪陆离，缺乏真实感，如同做梦。
先是些以往名不见经传的小角色，如今敢壮着胆子正面挑衅，试图从他碗里分一杯羹。接着，交易对象也换了不少生面孔，比如刚才那个被称为洛姐的女人，一头罕见的白发，气质清冷，多半是来自遥远之地的异族。
这些家伙周身都散发着危险的气息，若非之前几次交易都顺利完成，钱货两讫，对方也算守信，加上这次货物交付时间实在紧迫，他是决计不愿亲自与这类人打交道的。
甚至现在，随便一个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冒出来的、毛都没长齐的小丫头，也敢拿着颗来历不明的头颅，跑到他面前来演这么出蹩脚的戏码。
这世道，真是越来越疯了。
他放下报纸，目光投向窗外单调而枯寂的林地景色，试图让混乱的思绪平静下来。
就在他心神不宁之际，马车后方陡然传来几声短促而惊惶的呼喊，夹杂着铁器碰撞的铿锵声，瞬间撕破了林间刚刚重新积聚起来的寂静。
斯犸士心头猛缩，倏地坐直身体，侧耳倾听。
只见一名伙计连滚带爬、面色惨白地狂奔到车窗外，胸口剧烈起伏，上气不接下气地急声道：
“头儿！不好了！那、那丫头……她没死！她突然跳起来，把……把我们的人制住了！”
斯犸士瞳孔骤缩，一把推开车窗。冷风夹杂着远处更加清晰的骚动声灌了进来。
他看到不远处，方才女孩倒下的地方，情形已然大变。
那个本该气息奄奄、濒临死亡的小小身影，此刻竟稳稳地站立着。身上那件色彩明快的衣衫，胸前被大片暗红浸透，紧贴着身体，勾勒出略显单薄却异常挺拔的轮廓。
而她旁边，地上躺着另一个伙计，一动不动，倒在逐渐扩大的血泊中，看样子是刚才试图靠近时被瞬间放倒的。
女孩看似无力的小手，此刻如同铁钳，牢牢箍着另一名伙计的脖颈，指甲几乎陷进肉里。另一只手中握着不知何时夺过来、闪着寒光的短斧，利刃不偏不倚，抵在伙计的太阳穴上，皮肤已被压出一道血痕。
那伙计脸色涨得发紫，嘴角渗出血沫，胸腔像破风箱一样剧烈起伏，喘着粗气，眼中满是惊惧，竟一时无法挣脱这突如其来的钳制。
周围剩下的几个伙计，脸上写满了惊骇与难以置信，一时僵在原地。
那名持转轮手枪的伙计反应最快，枪口对准女孩，厉声怒喝：
“别乱来！放开！”
他眼神锐利，枪口随着女孩细微的动作缓缓调整，试图寻找致命的角度。
女孩见状，手臂一紧，将被挟持的伙计猛地往后一拽，整个人缩在其身后，只露出双冷静得可怕的眼睛。
“我们人很多，你知道的……”持枪的伙计继续威胁，试图用人数优势施加压力。
可那女孩没有丝毫回应，脸上也看不出任何惧色。只有在枯叶上移动的声音异常清晰。
一双属于女孩，步伐异常沉稳。另一双属于被挟持的伙计，踉跄颤抖。
持枪的伙计不得不随着她们的逼近而后退。
但同时，不远处一个也从马车中取出长杆枪的伙计，迅速绕到侧翼，枪口指向女孩，形成交叉火力。
“没有悬念…不是么？”
斯犸士冰冷的声音从后方传来。他慢慢踱步走近，皮靴踩在落叶上，发出沙沙的声响，目光鹰隼般锁定女孩。
“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没想到，女孩在听了他的话之后，居然笑了，极轻的、带着气音的低笑。
她手臂一松，将手中挟持的伙计直接往前猛地一推。
那伙计脱力般向前扑倒，重重摔在地上，剧烈地咳嗽起来。
“退开……”斯犸士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女孩依言，沉默地向后轻盈地退了几步，与倒地呻吟的伙计和围拢过来的其他人拉开距离。
见状，两名持枪的伙计立刻压低重心，枪口死死瞄住女孩。
另外三个手持刀棍的伙计则互相使了个眼色，小心翼翼地向前逼近，压缩她的活动空间。
斯犸士看着她这莫名其妙、一会儿挟持人质一会儿又主动放开的举动，眉头紧锁，几乎要怀疑这丫头是不是精神根本就不正常。
然而——
“嘭！”
沉闷爆炸毫无征兆地响起。
并非巨响，却带着强烈的冲击力。
浓密刺鼻的灰白色烟尘自刚才那伙计摔倒的位置猛地喷发而出，瞬间扩散，将女孩以及那三名正试图靠近的伙计完全笼罩。
“嘭…嘭！”
爆炸声响起的同时，作为迎接的是两声急促的枪响。
然而杂乱急促的跑动声没有停下…
伴随肉体被重重击打的闷响。
糟了。
斯犸士大惊失色。
那烟尘出现得十分诡异，女孩放手后退时根本没有任何明显动作，像是早就设置好的机关被触发。
也许在她之前假意倒地挣扎时，就已经偷偷做了手脚……
“快退出来！散开！”斯犸士朝着翻滚的烟尘大吼。
回应他的是烟尘中的凄厉惨叫。
一道人影如同破麻袋般从烟雾边缘倒飞而出，重重砸在地上。
斯犸士看得分明，那人胸口整个塌陷下去，鲜血狂喷，眼看是不活了。
转瞬间，烟雾里的打斗、跑动声戛然而止，陷入令人心悸的死寂。
“靠近点…”
斯犸士立刻对身旁那名持转轮手枪、脸色发白的伙计低喝道。
伙计惊魂未定，慌忙靠拢过来，举枪紧张地对着尚未散去的烟尘。
烟雾缓缓飘散，里面的情形隐约可见，那轻盈致命的脚步，正快速朝着森林深处远去。
“砰！”
烟雾尚未完全消散的另一侧，又是的一声枪响。
可在短促的嘶吼后，那里的一切再度归于平静。
“大哥…”
身旁的伙计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看向斯犸士，握枪的手抖得厉害。
“……他们……他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