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沉浮的瞬间,那股熟悉的抽离感再次袭来。不再是惊醒时的慌乱,反而带着一种近乎归巢般的惯性。
天花板的单调纹理如水墨褪去,眼前景象如同老式相机对焦般,缓缓凝聚成Yi那熟悉的昏暗轮廓。
鼻腔里萦绕的不再是城市夜间的尘埃与尾气味,而是那种混合着陈旧木料、奇异香料的气息。
不过三日的“梦”中经历,再次回到起点,竟有种隔世之感。自那光怪陆离的“梦境”挣扎醒来,面对熟悉又陌生的天花板,那种强烈的剥离感,让我几乎是不由自主地、带着一丝急切地期盼着夜晚的降临,期盼着再次沉入这个愈发显得“真实”的世界。
最早的那次脱离梦境,是被直接强制Yi扇走的,那感受我现在还隐约记得……
而这次,我是在这个世界睡着后回到现实的。也许是因为起觉没有外在打扰,我醒来后居然可以完完全全想起梦里……不,这个世界的内容。
我眨了眨眼,身体先于意识适应了这种切换。類趴在我脚边,庞大的身躯随着呼吸轻轻起伏,察觉到我的动静,它耳朵微动,抬起头,用那双碧绿的竖瞳看了我一眼,喉咙里发出慵懒的咕噜声,尾巴尖轻轻扫过地面。仿佛我们只是午睡了一场,而非隔了一整个现实的白昼。
“醒了?”Yi的声音从窗边传来。他(暂且还是用“他”吧)灰发在脑后随意束起,正用一块软布擦拭着那根铁棍,动作专注而细致。晨光透过窗纸,在他侧脸投下柔和的光影。
我坐起身,揉了揉额角。现实世界那一天的平淡日常,像一段模糊的插曲,迅速被眼前这个更鲜活的“现实”覆盖。
晨雾尚未完全散去,如同轻纱般笼罩着矮楼的轮廓。我站在大门口,深吸了一口微凉而带着晨露与远处炊烟气息的空气。
類用庞大的身躯亲昵地蹭了蹭我,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咕噜声。
Yi最后出来。他今天换回了那身便于行动的实用深色劲装,腰间多了一个看起来鼓鼓囊囊的旧布包,那根不离身的黑铁棍依旧握在手中。他没有多言,只是冲伏黎扬了扬下巴,便率先迈开了步子。
我们此行,是要去我……准确说是这个世界我的“老家”。这决定是在重新入“梦”后那短暂间隙里由Yi提出的……
上次出游回来后,我还有些沉浸在遭遇“馨艺”的震动中。于是追问Yi,关于那条河,关于那个与记忆中别无二致的人。
Yi难得没有插科打诨,只是望着窗外渐亮的天空:“两条偶尔交汇的河流,水纹相似,却终究流向不同的地方……”
而这次,他居然率先引出了这个问题,“溯光节快到了,按这儿的习俗,不如,回你‘老家’看看?或许…能帮你找到点什么。”
“找到什么?”我当时模模糊糊下意识问了出去。
“不知道。”Yi回答得干脆,“大概是…[更多问题1.21forge]?”
…于是,便有了这趟临时的草率行程。
虽然[“我”在这个世界有什么老家这件事]是他刚刚才主动点破的,但我认为,他大概早就清楚这件事。
至于为什么现在才提?我猜之前在河边与彭艺意外的相会——那场戏就是Yi精心策划,用来做铺垫的。
空气微凉,带着清晨特有的湿润感。与之前所见的新东城区或仪式广场附近的规整不同,这里的建筑风格明显混杂了许多。
既有飞檐翘角的东方楼阁,也有石砌拱窗的两层西式小楼,甚至还有一些说不上风格的、像是用不同材料随意拼接而成的低矮房屋,但它们共存于此,竟不显突兀,反而有种杂乱的生命力。
“这算是新东区和新西区的交界地带”
Yi似乎看出了我的打量,边走边说,声音不高,恰好能让我听清,“也是整个新城区的边缘。你之前觉得什么风格混搭,在这儿其实明显。”
我点点头,目光扫过街面。早起的摊贩已经开始吆喝,卖着热腾腾的、类似蒸饼的食物,香气扑鼻。
行人衣着也各异,有穿着宽大袍服的,也有身着利落短褂的,甚至能看到几个穿着类似那种简约功能性服饰的人匆匆走过。一種繁忙而充滿生機的氣息撲面而來。
“新城初建时,四面八方的人涌来,文化、信仰、掌控的力量都不同,乱得很。”
Yi继续用那种平淡的语调讲述,“为了可能的避免冲突,就大致划了区块。
东边,多是东洲浩劫后的幸存者后裔,很多能力者也沿袭古老传承,比如你见过的,和[藟兽]打交道的家族,在这片影响深。”
他指了指:“那边,据说是西洲过来的家伙,风格你也看到了。现在嘛,是你上次看到的,那个什么……[格格巫教会]势力比较强的地方。”
我默默听着,观察着。
好敷衍啊……
不过确实,尽管有大致分区,但界限模糊。
一家东方式样的茶馆隔壁,可能就是一间挂着铁匠招牌的西式作坊。不同着装的行人擦肩而过,神态自然,并无隔阂。
“当然,这些都是老黄历了,真正的变化,是院所带来的。”
“院所?”昨晚……呃,貌似不是昨晚,但我一时也不知道怎么描述。
反正是上次,馨艺好像提到过这个词。
“算了……过节不说这个。”Yi的语气里带着点调侃,强行结束了这个话题。
我们继续向前,人流似乎比刚才更密集了些,前方不远处就是那道划分新城与外部区域的石砌围墙和拱门。
就在我们随着人潮缓缓靠近门洞时,一阵略显沙哑却异常执拗的吵嚷声压过了周围的嘈杂,吸引了我的注意。
只见拱门旁,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式宽大袍服、须发皆白的老人,正激动地对着过往的行人比划着,他的脸因情绪激动而泛红。
看起来是他孙辈的年轻人,穿着明显是新区的常见服饰,正一脸窘迫地试图拉他离开,却被他一把甩开。
“……成何体统!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还要不要了?”老人挥舞着干瘦的手臂,声音带着一种被冒犯的愤怒。
“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都往里引!天上飞的铁疙瘩,夜里发光的盒子,连地里长的庄稼都带着股怪味!这还算什么国都?简直成了……成了各路妖魔鬼怪的戏台子!”
他浑浊的眼睛扫过排队等候入城的人群,目光在一些衣着奇特或者明显带有非人特征的行人身上停留,充满了不加掩饰的排斥。
“规矩乱了,根就动了!再这么下去,迟早要出大乱子!”
周围的行人大多只是好奇地瞥上一两眼,脚步并未停留,脸上带着一种见怪不怪的漠然,或者一丝不易察觉的厌烦。显然,这种戏码并非第一次上演。
有几个穿着体面、像是办事回来的人,甚至低声交谈着绕开了他,仿佛避开什么不洁之物。
把守拱门的几名卫兵,穿着制式皮甲,眉头紧锁。其中一个领头模样的走上前,语气还算克制,但带着不容置疑的严肃:
“老先生,慎言。新城自有新城的法度,新技术也是经过许可,是为了让大家过得更好。您这样堵在门口喧哗,扰乱秩序,我们很难办。”
老人猛地转向卫兵,胸膛起伏:“法度?许可?我看是昏了头!你们这些后生,知道什么是根本吗?就知道追求那些花里胡哨的玩意儿!等到那些“稀奇古怪”真惹出祸端,看你们怎么收场!”
他话语里,那四个字咬得极重,似乎意有所指,但具体指什么,又模糊不清。
卫兵头领的脸色沉了下来,手按上了腰间的佩刀刀柄,虽然并未拔出,但警告意味十足:“老人家,请您自重。再继续下去,我们只能按扰乱治安处理了。”
那个年轻后辈更加慌张,几乎是用哀求的语气劝说着老人。老人似乎还想争辩,但看着卫兵冷硬的眼神和周围愈发不耐的目光,终究是重重地哼了一声,被孙子半拉半拽地拖走了,嘴里还兀自嘀咕着“世风日下”之类的话。
一场小小的风波就此平息,人流恢复了通畅。
“莫名其妙,”我撇了撇嘴,对这种固执老古董的表演毫无兴趣。
“是的,因为观念比城墙还难越……?为什么梦里的世界也存在这种老家伙…”
我扭过头去看Yi的反应……他根本没什么反应……除了…听我吐糟完后脸上的表情好像有些似笑非笑。
我们不再理会身后的余波,随着人流穿过了那道拱门,将城门口的喧嚣与争执抛在了身后。
穿过拱门,景象豁然开朗。眼前是一片开阔的缓坡地带,夯实的土路向前延伸,两侧是望不到边际的田野。一些我没见过的作物在晨风中摇曳,泛起绿色的波浪。
空气更加清新,带着泥土和植物的芬芳。遠处,连绵的山峦在薄雾中显出黛青色的轮廓。
“出了这道门,就算离开新城区了。”
“接下来,不一定都要靠走的…”
類兴奋地低吼一声,率先冲上前去,在路边的草丛中打着滚,蓬松的毛发沾上了露水。
路上有了不少行人车马。大多像是赶着节日前归乡的。有拖家带口、背着行囊的普通人;有赶着驮满货物的、一种体型似牛但披着鳞甲的温顺牲畜的商队;偶尔还能看到一些护卫模样的人,骑着高头大马,护着装饰华丽的车辆经过,马蹄踏在土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那些是[调律司]的人,”Yi注意到我对那些护卫的目光
“他们负责主干道附近的治安。再往偏僻地方走,就得靠各自的本事了。”
正说着,地面传来一阵轻微而有节奏的震动。我抬头望去,只见一队庞然大物从后方缓缓走来。那是四五头如同小山般的象,皮肤粗糙如岩石,长鼻卷曲,巨大的象牙上镌刻着复杂的符文。
它们背上固定着巨大的货箱,步伐沉稳,每踏出一步都让地面微微颤抖。象群周围跟着几个穿着统一制服、手持长杆的人,他们与巨兽之间似乎存在着某种无声的沟通,象群秩序井然。路上的行人车马纷纷避让,脸上带着敬畏而非恐惧。
几只翼展宽阔的飞行生物掠过天际,它们的翅膀并非羽毛,而是类似蝠翼的膜质结构,在晨曦中闪烁着金属般的光泽。上面似乎还驮着什么东西或是人影,飞向远方。
“异族?还是驯化的飞兽?”我有些好奇。
“都有。”Yi回答。
“这周边,种族和生命可比你想象的多样。只要守序,大抵都能找到立足之地。”
“走腻没。”Yi忽然停下脚步,拍了拍類粗壮的脖颈,“让它驮你一段?”
類似乎听懂了,扭过头,用那湿漉漉的鼻子喷了口气,像是在表达同意,又像是不屑。
我有些犹豫,看着它那布满细密鳞片、肌肉虬结的脊背,不知该如何上去。
Yi却不由分说,托了我一把,我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了上去。類的背部比想象中宽阔,毛发厚实而富有弹性,坐上去并不硌人,只是它身体传来的温热和随着呼吸的轻微起伏,让我有些紧张地抓住了它颈侧的长毛。
见我骑上去,類低吼一声,四肢发力,猛地向前蹿出。风瞬间呼啸着灌满耳朵,两侧的田野化作模糊的色块向后飞掠。
土路在它巨大的爪下变得轻软,每一步踏下都带来沉稳的推力,却没有想象中的颠簸。
搂着類长长的脖颈,我不得不伏低身子,减少风阻,脸颊能感受到它奔跑时带起的疾风。路旁零星的行人投来惊异或敬畏的目光,纷纷避让。
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体验,不同于任何交通工具,我能清晰地感受到身下这头巨兽蓬勃的生命力和强大的力量,它每一次肌肉的收缩、每一次利爪的刨地,都通过紧密的接触传来,带着一种野性的韵律。
類似乎也很享受这种奔跑,喉咙里发出愉悦的低沉呜咽,速度越来越快,将Yi远远甩在了后面一小段距离。
我回头望去,只见Yi不紧不慢地走着,身影在扬起的淡淡尘土中显得有些模糊,嘴角似乎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中午时分,我们在路边一棵巨大的古树下歇脚。树荫浓密,树下有简陋的石凳石桌。不远处有一条小溪潺潺流过。類趴在小溪边喝水,舌头卷起水花。
我拿出Yi提前准备的干粮——耐储存的麸皮面包和咸肉干,递给他一份。Yi接过,靠着树干坐下,慢慢吃着。
沉默了一会儿,我忍不住开口,提起上次的事:
“那条河…还有馨艺…你之前说,在我来之前,这个世界的[我]也有自己的生活…”
Yi咽下嘴里的食物,看了我一眼:“你遇到她,是因为节日将近,归乡的人流中,相遇的概率变大了。就这样而已。”
“可是……”
“巧合很多。”Yi打断我,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淡然。
“执着于将她们视为一人,徒增烦恼。”他顿了顿,补充道,“重要的是你脚下的路。”
我深吸一口田野清新的空气,试图将思绪拉回当下。
“那老家,是什么样子?”我问。
“一个普通的乡下村子,靠近山脚,安静,没什么特别的。”Yi描述得很简洁。
休息过后,我们继续赶路。下午的阳光变得炽热,但走在林荫道上,听着蝉鸣鸟叫,倒也并不难熬。
途中,我们经过一个小型的市集,就在道路交汇处的一片空地上。集市上人来人往,除了售卖农产品和日常用品的,我还看到几个衣着奇特的人。
其中一人,身穿缀满各种羽毛和贝壳的长袍,脸上涂着油彩,坐在一个摊位后,面前摆着一些晒干的草药和奇特的石头。他闭着眼,双手虚按在一块水晶上,口中念念有词。周围有几个人虔诚地围观的。
“某些小教派的信徒。”,Yi埋过头来,捂着嘴低声说,“在乡下地方常见些。”
还有一队人,穿着统一的灰色短袍,袖口绣着一柄断裂又重接的剑的图案——是“悟&革”教会的标志。他们安静地穿行在集市中,不时向路人分发着薄薄的小册本,遇到感兴趣的人便会低声交谈几句。
“教会的人也会到这种地方来?”
“信仰的传播,可不分城乡。”Yi淡淡地说,“悟与革……”
“他们强调些什么[破碎中领悟新生],在很多经历过苦难的普通人中很有市场。”
傍晚时分,我们抵达了一个小镇,准备在此过夜。小镇比路上经过的集市要繁华许多,客栈酒馆一应俱全。安顿下来后,Yi带我去了镇上一家热闹的酒馆吃饭。
酒馆里人声鼎沸,各种口音交织。我们坐在角落,听着邻桌的旅人高谈阔论,内容从今年的收成、各地的物价,到某些地方传闻的奇异事件、对即将到来的溯光节的期盼,无所不包。類趴在我们桌下,啃着Yi给它买的一大块带肉骨头。
吃着热乎的食物,听着这些充满烟火气的闲聊,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感。
饭后,回到客栈房间。類蜷在角落的毯子上睡着了。我站在窗边,看着小镇逐渐亮起的灯火,和远处模糊的山影。
Yi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看你这一路,似乎平静了不少。”
我转过身,点点头:“嗯。好像…没那么慌了。”
“那就好。”Yi走到我身边
他停顿了一下,侧头看我,脸上又露出那种熟悉的、带着点算计的笑容:“看你这一路魂不守舍的样。是不是还在纠结你那点帕瓦怎么还没觉醒?无所适从?”
我没有否认。在样的世界里,没有力量和目标,就像没有舵的船。
“这样吧,”Yi用铁棍轻轻敲了敲自己的手掌,像个兜售商品的商人
“要是你暂时没找到方向,不如……我来充当你的‘系统’。”
“系统?”我一愣,这种沙比词汇在这语境下出现,显得格外突兀。
“嗯!”Yi笑得像只狐狸,“就是那种…比如,帮我收集点什么材料,调查点小道消息,或者……嗯,当跑腿的也行。”
“发布任务,给你指引,完成后有奖励”
他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我,“帮你点点穴,或者透露给你一些……你绝对想不到的秘密。怎么样,有没有心动?”
我看着Yi那副“快上钩吧”的表情,试图分辨其中有几分认真,随后一阵无语。这家伙的提议,听起来极其不靠谱。
但,就像这趟突如其来的“归乡之旅”一样,前路未知,却也有着真实的风景。
“……好。”我听到自己的声音说,带着一丝犹豫。
Yi的嘴角弯起一个满意的弧度:
“明·选”
“那么,第一个任务就是——棍~回你的老家,好好过节。”
“那我的奖励呢…?”
“奖励…过完节告诉你。”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转身走向自己的床铺:“早点开始自个儿的梦吧…”
我重新望向窗外。夜色中的小镇宁静安详,远山如黛。類在梦中发出轻微的呜咽。心渐渐平稳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