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馆里热气蒸腾,巨大的汤锅在灶上翻滚着白雾,带着骨汤浓香的水汽模糊了窗玻璃,将外头的寒意隔绝开来。
我们拣了张靠墙的方桌坐下,木质桌面上泛着油光,却擦得干净。
跑堂的是个半大小子,手脚麻利地抹了把桌子,口齿伶俐地报着菜牌:
“几位来点啥?臊子面、牛肉面、素面都有,豆浆是刚磨的,热乎着哩!”
類变成了小猫,在我们脚边寻了个不碍事的角落趴下,它鼻子轻轻抽动,显然也被食物的香气吸引,但表现得出奇地安静,只是那双碧绿的眸子时不时警觉地扫过店内稀落的食客。
Yi要了三碗臊子面,又特意加了一句:“豆浆要大碗的,糖另上。”
面很快端上,粗瓷海碗里,宽汤红油,面条雪白,上面铺着炒得焦香的肉臊子和切碎的咸菜末,热气直扑人脸。
大碗豆浆也随即送来,乳白色浆液浓稠,散发着豆类特有的淳朴香气,一小碟白砂糖放在旁边。
“噔”一声放在我们面前,碗底与木桌接触发出沉稳的轻响。
都是那种敞口粗瓷碗。那碗胚体厚实,碗口敞得开,像倒扣的钟形花。釉色不算均匀,带着些手工烧制的拙朴感,碗身还勾勒两道简练的青草叶纹,已经被经年累月磨得有些模糊。
Yi将其中一碗推到我面前。
我双手捧住碗壁,掌心立刻传来扎实而滚烫的触感。粗瓷质感并不细腻,能隐约感到釉面下微小的颗粒。
这份粗糙让人觉得踏实。
Yi自顾自拿起筷子拌面,仿佛刚才那段石破天惊的低语从未发生。
这个氛围破坏者……我明明好不容易才沉浸下来…
为什么要现在和我说这些……
他甚至还顺手将一小碟辣椒油推到我面前:
“这里的辣子香,试试。”
我机械地学着样子,挑起一筷子面,吹了吹气,送入口中。
面条筋道,汤味鲜浓,带着恰到好处的咸辣,温暖的食物落入胃袋,驱散了些许寒意,却丝毫没能缓解我内心的翻江倒海。
他主动戳破了这个我一直不愿提及的问题。
如他所说,这个世界的“我”,真的只剩下被操控的躯壳……
所以,这个世界的[伏黎]…
……他不在了吗…?
是因为我的[到来]吗?
还是更早之前就……
我偷偷抬眼打量Yi。他吃得专注,神态自然,灰白色的发丝在面馆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有些柔软,侧脸线条平静,看不出丝毫异常。
他如此平静地说出那样的话,又如此平静地坐在这里吃面。
仿佛刚刚在谈论天气,而非什么生命的存亡。
虽然我不知该如何定义我现在所想的[生命],那或许不该叫做[生命]……
“糖,”Yi忽然开口,打断了我的胡思乱想,他指了指我面前那碗没动过的豆浆,“放点?”
我愣了下,下意识地舀了勺白糖倒入豆浆,用筷子慢慢搅动。
白色的糖粒旋转着融化在乳白的浆液里,消失无踪,只留下淡淡的甜味。
那个“伏黎”的意识,消散在这个躯壳里,而我这个外来的灵魂,正笨拙地试图融入,品尝着本该属于他的生活滋味。荒谬感涌上心头。
“时间……对不上。”,我嗫嚅着说出声,低得几乎被周围的嘈杂淹没。
现实世界一个晚上的梦,在这里可以是漫长的几天。
而上次我在现实待了一整天,回来却发现这里只过了一个夜晚。
这种弹性的、毫无规律的时间流速,让我感觉自己像无根浮萍,被随意抛掷在不同的时空缝隙里。
Yi抬眼看了我一下,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用筷子轻轻点了点碗沿:
“这的面,和你们那儿味道像吗?”
我怔住,仔细品味,摇了摇头:
“不太一样……汤底更浑厚些,臊子炒法也不同。”
“一方水土…”,Yi淡淡道,似乎后面还有一句没说,但只是低头喝口豆浆。
“人也一样。相似的碗,盛着不同滋味。重要的是,是你在吃。”
我沉默着,心里却无法停止猜测。
Yi说,这个世界的“我”已经三四年没回老家了,是他在用“我”的名义给家里寄信,编织“有要事在身”的借口,而且精细到没让家人产生过多怀疑。
这需要多么周密的心思和……资源?他到底是谁?
这个世界的“我”本身就做着某些可能“几年都不回家”的职务?
Yi或许曾经是这个世界的“伏黎”的朋友,或者……他本身就是导致“伏黎”消失的关联者?
这也许可以解释他这么了解我?
因为某种原因——意外?阴谋?——“我”死去了。
Yi出于某种目的……愧疚?执念?某种我无法理解的动机,用了高超甚至禁忌的方法,从另一个世界“召唤”来了我,这个与他记忆中友人“相似”的灵魂,塞进这具空荡荡的躯壳里。
这算是一种复活吗?用这种近乎[招魂]的方式?
可我不是他啊!
而且……真的有这么随便么?不同世界的伏黎真的就必须相似么?
还是说因为都处在一个物质丰富,某些情况下不需要为人身安全操劳,和平上升的发展年代。
并且身边还有相似的人…相似的环境…我与这个世界的伏黎才如此相似?
但我终究是另一个人。Yi难道不明白吗?他看着我,到底是在看一个独立的个体,还是在透过我,凝视那个已然消逝的故人?
如果他真的拥有如此超乎想象的手段,能跨越世界壁垒进行“灵魂置换”,那这种力量为何要浪费在让一个“亡者”的家人获得虚假的慰藉上?
这代价是否太大了?意义又何在?仅仅是为了安抚他家人的思念?
不由得想起Yi的名字。这里的人大多都叫他[小霍]…
我想起他曾提过某个……
[外来文明与国都合作的故事]
还有他那头罕见的灰发,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
一切都指向他的非同寻常。
類似乎察觉到我情绪的波动,轻轻蹭了蹭我的小腿,喉咙里发出细微的、安慰般的咕噜声。
我伸手摸了摸它冰凉的鳞甲,汲取着一丝真实的触感。
至少,類是真实陪伴着我的。
面吃完了,豆浆也见了底。Yi付了账,用的是我没见过的纸币。
老板娘接过时神色如常,显然司空见惯。走出面馆,寒意重新包裹上来。
远处传来几声犬吠。
“走吧,”,Yi紧了紧衣领,黑铁棍在青石板上敲出清脆的声响。
如他先前所说,这趟行程实在为我带来了更多的疑问……
我决定暂时将这些思绪压下去。
现在是“我”在走着这条路。
无论多么匪夷所思,我都必须用自己,我自己的眼睛去感受这个世界。
Yi可能是谜题的源头,或许也是解开谜题的唯一钥匙。
尽管他确实待我不错,但在做好足够准备之前,我还是不打算把这些话问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