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觉得自己是无比幸福的。
虽然他没有属于自己的土地，不像村里的老巴顿那样，能靠着一亩三分地吃上饭。
但约翰有一身用不完的力气，和一双灵巧的手。
在这片领地上，只要领主老爷们还想把城堡修得更气派，想把道路铺得更平整，想挖新的水渠或者盖新的谷仓，就总有他约翰一口饭吃。
一个星期前，约翰才知道领地上换了新的主人。
从奥古斯特小姐换成了威尔海姆伯爵。
约翰和其他佃农，手艺人一样，心里有些七上八下，不知道新领主是个什么脾性，税赋会不会加重，日子会不会更难熬。
嘛～
谁当政都无所谓啦，只要别耽误咱干活挣钱就成！约翰心里这么想着，脸上露出了憨厚而满足的笑容。
对他这样的平头百姓来说，那些都是大人物们的家事，对他完全没有影响。
再说了，奥古斯特小姐的风评了不算太好，经常口出脏言，而且税率也很高。
约翰一辈子没出过奥古斯特领地，不知道其他地方是不是也和这里一样。
但他觉得应该大差不差。
那些贵族姥爷们不都一个样吗？
很快，一个好消息消息就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了酒馆和集市：新伯爵大人允许圣光教会建造一座新的教堂，还要立一尊高大的女神像！
这意味着工程，意味着工作，意味着叮当作响的铜币和可以填饱一家人肚子的黑面包。
他才不管上头是奥古斯特还是威尔海姆，是推崇新法还是敬拜神明，那些大人物的事情离他太远了。
约翰只知道，有了工程，他就能靠自己的力气养活卧病在床的老婆和那个总是喊饿的小女儿。
消息传开的第二天，约翰就揣着几个干硬的黑麦饼，天不亮就赶到了镇子西边的空地。
虽然时间很早，但已经有不少人聚在那里了，有相熟的，也有面生的，个个眼里都闪着和他一样的光。
大家都是来...
按照之前奥古斯特小姐的说法，好像是应聘？
反正就是赚钱嘛。
教会派来的管事穿着干净的灰袍，正拿着名册大声吆喝着登记。
“名字！会干什么？泥瓦匠、石匠、木匠，还是只有力气搬搬抬抬？”管事的嗓门很大，震的约翰耳朵疼。
他也不知道为啥今天这个管事的看起来这么凶。
真是的，有什么好牛的，到头来还不是要求着自己干活？！
“约翰！搬石头、和泥灰，啥力气活都能干！”约翰挤到前面，挺起胸膛，生怕管事看不出他这一身结实的筋骨。
管事的抬起眼皮，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目光在他那双布满老茧的大手上停留片刻，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然后在名册上划了一笔：“行，去那边等着，一会儿工头来了安排活儿。”
约翰心里一喜，连忙道谢，转身就往人群里钻，找了个空地蹲下来，掏出怀里硬邦邦的黑麦饼，小心翼翼地掰了一小块塞进嘴里慢慢咀嚼。
饼子又干又硬，刮得嗓子眼疼，但他心里很开心，盘算着干完一天活能拿到几个铜子儿，能给老婆买点缓解咳嗽的草药，说不定还能给女儿带回去一小块糖。
人越聚越多，嗡嗡的议论声充斥着对活计的期待和对工钱的猜测。
毕竟那可是圣光教会啊！
虽然之前奥古斯特领里都没有一座教堂，但这不代表它的名字不响亮。
通商的富豪，来往的贵族早就将这个名字传遍了大陆的每一个角落。
给这么大的教会干活的话，说不定还能拿到金币呢！
太阳渐渐升高，把空地晒得暖烘烘的。
终于，一个穿着皮质围裙，满脸横肉的壮汉走了过来，身后跟着几个拿着鞭子的监工。
人群瞬间安静下来。
那壮汉就是工头。
他站到一块大石头上，叉着腰，声如洪钟：“都听好了！为圣女和伯爵大人建女神像，是你们的福气！别给我偷奸耍滑！”
“那工钱呢！”
“对啊！最重要的你还没说呢。”
人群中骚动了起来。
他们只看到这个工头在叽里咕噜喊着什么，但是始终没有听到自己在乎的动作。
约翰也有点急躁。
常理来说，都是先表明待遇，然后吸引他们过来啊，待遇不高的话是没有人愿意出力干活的。
“工钱？”
谁知道工头嘴一横，“什么工钱！给伯爵大人干活要什么钱！这是你们应该干的！”
“服从命令就好了。”
人群瞬间炸开了锅，愤怒和恐慌的声浪几乎要将他淹没。
“凭什么不给工钱！”
“我们是来干活的，不是来做奴隶的！”
“家里还等着米下锅呢！不给钱我们怎么活？！”
约翰也急了，挤在人群里大喊：“之前不是说好有干活就会有工钱的吗？怎么能说话不算数！”
眼看场面就要失控，工头脸色铁青，手中的鞭子噼啪乱响，“那他妈是从前！”
“现在可是威尔海姆伯爵了，奥古斯特那一套早就该扔啦！”
约翰张着嘴，想说的话卡在喉咙里，再也喊不出来。
他看着工头那张横肉遍布，又看了看周围监工们手中晃动的鞭子和腰间的短棍，一股冰冷的绝望感从脚底蔓延到全身。
他怀里那半块省下来、准备带回家给女儿的黑麦饼，此刻硌得他胸口生疼。
“可是...可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石匠颤巍巍地开口，“老爷，不给工钱，我一家老小...真的会饿死的啊”
工头不耐烦地啐了一口：“饿死？为伯爵大人和女神干活能饿死？那是你们心不诚！”他挥舞着鞭子，指向那片待清理的空地，“看见没？那是给你们积德赎罪的机会！是给你们来世投个好胎的福报！整天就知道盯着眼前那几个铜子儿，活该你们穷一辈子！”
这时，那位一直沉默观察的神父上前一步。他脸上挂着悲天悯人的微笑，他轻轻抬手，止住了工头更粗鲁的呵斥，声音温和。
“我的孩子们，稍安勿躁。”他环视着一张张绝望、愤怒或麻木的脸。
“你们会感到寒冷和饥饿是因为之前的大家没有收到过女神大人的恩惠！”
“而威尔海姆伯爵大人带来了秩序与信仰，他允许我们在此建立圣殿，迎回女神的光辉，这是何等伟大的转折！你们能参与其中，是何等的幸运！”
他走到那个快要哭出来的老石匠面前，轻轻拍了拍他颤抖的肩膀，语气无比诚挚：“老人家，想想看，你今日在此流下的汗水，每一滴都将化为祈祷，直达天听。女神会保佑你的家人，会赐予他们健康和平安。这难道不比那几枚很快就会花掉的铜币，更能解决你真正的担忧吗？尘世的面包会腐朽，但天国的粮仓永不枯竭！”
他又看向约翰和其他年轻人：“还有你们，年轻力壮，正是积累功德的大好时机！难道你们想和过去一样，浑浑噩噩，只为一口吃食奔波，死后灵魂却无处安放吗？现在，你们有机会亲手建造神圣的殿堂，为你们自己，也为你们的子孙，铺就一条通往永恒光明的道路！”
约翰看着神父那张慈祥的脸，却只觉得浑身发冷。
他听不懂那些复杂的道理，但他清楚地知道，家里生病的老婆需要草药，饿肚子的女儿需要真实的面包，而不是什么“天国的粮仓”和“永恒的光明”。
神父的话越动听，他越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和虚伪。
“现在，”工头见神父的话起了作用，立刻趁热打铁，厉声吼道，“都听明白了吗？别再惦记那点铜臭了，拿起工具，干活！为了伯爵大人！为了女神！为了你们的来世！”
鞭子再次在空中炸响，监工们恶狠狠地驱赶着人群。
有几个眼看没有钱拿就想要逃走的人都被劈啪作响的鞭子打了回来。
约翰也弯下腰，握住了冰冷的铁镐。镐柄粗糙的木刺扎进他的掌心，他抬起头，望了望灰蒙蒙的天空，又看了看那尊尚未开始建造，却已如同大山般压在他心头的女神像轮廓。
“威尔海姆...奥古斯特...”
约翰第一次...第一次感受到。
原来。
那些统治者离自己真的很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