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气阴鸷的炎夏,高中生梁真随着母亲来到了小姨的夫家借读。
那房子坐落在一处河道的夹壁之下,四处草木繁茂,屋后留有一道狭窄的河沟,里面水流寂寂、绿气逼人,宁静幽深,阳光偶有踅进,光线斜落,二楼木质的走廊地板上便有来回嘎吱的脚步声响起。
她们面山而居。当梁真背着一只黑色的帆皮包小心翼翼地从后门忐忑地进入时,他的抗拒与拘泥,便像小径上铺着的鹅卵石一样上下凸起。在两米长青苔斑驳的石桥后方,山涧的泉水淙淙的细流合成了一方明镜,汇入石桥底下的清潭里,清冽冷峻。尽头却是高耸杂乱的林木,它们合围住了此砖混结构的二层小楼,使得它就像一位孤独遗世的老者坐立在茂林之中,不谙繁热。
穿过露台,房间里黯淡静谧,唯有门廊圆顶木方的厢灯还发散着灼白的灯光,照耀着一堵暗红色的砖墙,砖墙上方铺着棕色勾缝杏粉色表漆的木板,底下紧闭着一扇枫叶色的门。
梁真怯怯地站到了一边,独自看着山后深绿倒伏的景象,等待着小姨插上钥匙转开门锁。灰岩下的乱石浸没在水中的样子,让他感觉沉闷,透不过气。
“这里面就是你的房间了,小真!快进来!”
他的母亲走到他身后轻轻推扶着他的肩膀,进了卧室,现下已经临近傍晚,正对着的一面落地窗隐约还显映着一排水杉树苍绿的树杪,黑成一团。在灰蓝色的床头柜上,梁真放下了背包。
“其它的行李大概明天才会寄到了,就先将就这样吧!”梁真的母亲撩开紫藤花色的被子坐在成套的床单上说。
小姨拉起了黑红白混色碎花的窗帘,走过来时手上摇着钥匙串的铃铛铃铃作响,她的白色阔腿裤肥大到脚后跟上,突起的白色内搭外披挂着一件松松垮垮的鹅黄色细密毛线衫,她看着梁真的母亲说:“那不行我去找他姨夫的衣服来!等会儿洗个热水澡也好换换。”紧接着出了门。
梁真环顾着象牙白的墙壁,床头有一幅蓝天白云下盛开着一片向日葵的风景画,欧式的灰蓝色大床矗立着四根云柱,一对碎花枕头靠着白色的床头垫平放着。梁真的心里不是滋味,他盯着母亲的双眼说:“妈,一定要这样吗?我想回自己的家!”
“没有办法了,你自己惹的麻烦,只能这样。”她的母亲盯着棕色平整的地板平静地说道。
梁真咬了咬舌头吞吞吐吐,剑眉皱到了一块,“那我不读书了,不就行了!”昏黄的灯光下他的橙色夹克衫越发地惹眼。
他的母亲蓦地站了起来,看着他的白色体恤衫领口:“到此为止!”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梁真吞了一口唾沫,他的胸腔紧张地一起一伏,然后他看着她发黄的眼白,钝钝地说:“妈,我还以为你要打我!”
以往这种时候,他一撒娇,母亲都会扑哧一笑,这一次,他看着她,她却笑着笑着眼里就流出了泪花,她哽咽着,以低沉却异常冷静的口吻对他叮嘱道:“你记着,凡事多忍着,忍着忍着就好了,冲动是魔鬼……”
梁真点了点头。小姨拎来了一双男款的棕熊拖鞋,轻轻地放在门边,“姐,你跟我睡吗?哥哥的工地忙得没时间回来。”
他的母亲摇了摇头。
一道失落的目光垂了下来,小姨将一身衬衫式的棉质灰紫色睡衣从塑封的衣袋中拆开来,打开后抖落了两下又整整齐齐地叠在一起,放在床头说:“小真,这一套还是新的,一直放在衣柜里的,你不要介意啊!”
“谢谢小姨。”
梁真搓了搓手,她的母亲出了房去,紧接着小姨也出去了。
梁真坐在床边的绿色椅子上换下了三叶草绿标的运动鞋。
他听见母亲在外边小声地说:“今晚我还得赶回去,他的奶奶老了,腿脚不便,现在住在我们买的车库里,需要我做饭送去,小真就交给你了。”
“姐,你放心吧!放我这保证他睡得暖、饿不着,你怎么走?姐夫来接你吗?”
“不,我自己回,他到外地干活去了,得要个三五天的,孩子的事情他从来不管,我也不想跟他多说。”
“唉,那我送你去车站?晚了估计也不好搭车了!”
她的母亲嗒嗒嗒地又踩着高跟鞋走了回来,从包里拿给了他一沓钱说:“小真,我走了啊,下个礼拜六我再来看你!”
梁真握着那厚厚的一沓钱,微笑着对她说:“妈,路上小心,到家了给我发个消息。”
母亲焦急地跟小姨下了楼,梁真躲在房间里数了数将钱放在背包里,楼下不一会儿就传出了发动机噗噗的声音,他才追了出去,但为时已晚,蓝色的皮卡拐过弯就不见了。
整栋房子此刻就剩他一人,他还是第一次来到小姨父的老家,边边角角都是陌生的味道,他进了房间反锁了门,将窗帘拉开了半边,又推开了一扇窗户,清冷的空气瞬间冲了进来。
天已擦黑,远处的风景已看不大分明,树影森森地摇曳,他回头望了一眼天花板上黑圈裹边重瓣玫瑰花装饰的圆顶灯光,就将窗户关了起来。
打开衣橱,里面尽是些女孩的衣服,梁真扫兴地将衣橱扣上,嘴里喃喃地说:“这不会就是我那个去美国做交换生的表妹的房间?”
他懒洋洋地躺在床上,由于床尾正对着窗户他感到非常不习惯,当脚露在外面时,似乎阵阵阴风拂过脚底板,寒意渗人,不过能从那逼仄又拥挤的宿舍里逃出来,能有一个暂时属于自己的栖身之所他又十分庆幸。
回忆起昨天的这个时候,梁真可恨不得把他的室友全都套进臭麻袋扔出去。
当他将衣服丢进宿舍卫生间里的公共洗衣机,倒了洗衣液,按了五十分钟智能洗,就缩回到床上玩起了攻打水晶的游戏,鼠标一直点点点地响,不曾停歇。晚上十点一刻刚过,睡在他斜上铺的室友王京回来了,在卫生间踅摸了一阵就回到床上跟人聊起了视频。梁真并不在意,等一局游戏过后,洗衣机嘀嘀嘀的声音响了六下,他回到卫生间外的洗漱厅,才发现一根脏兮兮的拖把直挺挺地竖立在洗衣机的直筒里。
他怒发冲冠地拔出拖把,上面的海绵都清洗出明显的米黄色原色,直筒里却是浊水一片。他将拖把拖出来狠狠地摔在四架高床之间的地面,玫红色拖把底部的螺丝旋钮断裂开,铁锈四溅,屋里的其余睡下铺的两人都探出头来看。
梁真怒吼道:“谁干的?站出来!”
两人瞬间缩回了头,没有搭话,坐在上铺的那个室友依旧跟视频里的人谈笑风生。
梁真受了气,拾起自己的电脑以及常用的手机、充电器背了包就摔门而出。
母亲得知了他的遭遇,就将他接了回来。第二天到学校打包了行李后就将他送到了离学校不远的小姨家借住。
此刻他使劲掐了自己的脸一下,坐起来心脏刺疼,胸腔里憋着一股熊熊燃烧的烈火,那火仿似要刺破胸膛一般爆发出来,梁真怒目圆睁。窗外闪过一丝黑影,猛然攫住了他的目光,使得他像根木头一样一动不敢动。他屏住呼吸盯着窗户,脑海之中空白一片。当黑暗渐渐围拢,它才故作昂首挺胸又战战兢兢地去拉上了窗帘。
拖鞋重重地踩在地板上蹚蹚响,他三步并做两步闪跳上了床,拖鞋翻了个面,地板上投下了窗帘厚重的阴影,像山帘一样向两侧绵延,最后止于夹壁之中。
慌乱下他拿出了背包里偷偷藏起来的电子烟,那是一支伪装成了黑色签字笔样的东西,他对着笔尖猛嘬了一口,随后从嘴里吐出一圈白烟,他释然地向上抬了一下头,喉结凸出又凹下,胡茬的颜色似乎也加深了若许,让他显出了遭难的神色。
在这山野之中,蚊虫的出现是常事,令他倍感意外的,却是黑夜里偶尔听见的嗷呜声,他诧异又警觉地朝窗外窥视着,却一如所获。最后他只能戴上耳机听着手机里播放的相声入睡,房间里开着一盏还算明亮的床头灯。
耳机里低沉的磁音穿透耳膜,猛然出现的高声将他从睡梦中拉了回来。他睡眼朦胧地取下耳机,戳亮了手机屏幕,时间显示来到了晚上的十一点,电量亮起了红灯,他拉过床头的背包,从包里取出了一个银色的磁性三合一无线充电器架,将电源连通之后,他将手机放在了上面,一个旋转的绿色圆圈围合着电的标志便亮了起来。
不一会,母亲发来了消息,“我到了。”
梁真疑惑起来,母亲都到家了,难道小姨还没有回来吗?
他蹑手蹑脚地下了床,房间门依旧反锁着。他捏紧了旋钮,心脏却猛地跳个不停,他的脑海中闪过一幅画面,那是开门后一个人影出现在他面前的景象,就像黑暗中的一只斑马,那一圈圈锃亮的白色毛皮似一双双睁大的眼睛盯着他的场景。
他拖拖拉拉地站在门后辗转逗留却不敢打开,最后拨通了母亲的电话,嘟嘟声响起后,他问:“妈妈,您到了吗?”听筒里传来一声熟悉的声音,“到家了,你还没休息吗?”“妈妈,我睡不安稳,小姨回来了吗?”“哦,小姨说她去工地看你姨父了,厨房的冰箱里有菜,饿了你就自己弄点吃,别给人添麻烦。”“那她什么时候回来?”“快了吧!早点睡觉,明天去上学。”“知道了……”
电话那头咚一声挂断之后,梁真感到脊背发冷,恍惚中他想象着床头的墙壁上有一只吊睛大疙瘩虫勾拉着肚皮向他投来利爪,便一直不敢回头,当他终于鼓起勇气转头的时候,看到那一幅明亮的向日葵画,便放松了许多,他靠在床头。
隔壁的门却突然嘎吱一声响,似乎有人从房间里走了出来。梁真这才敢打开门,因为急着去上卫生间已经使他顾不得许多了。
在廊灯下,一个女人的身影出现在他面前,小姨穿着一身白色吊带纱裙正举着纹身花臂在廊灯下跳舞,深金栗色的头发垂及腰肢投射在了白色的墙壁之上。
“小姨,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厕所在哪里?”梁真捂着肚子弯着腰急不可耐地问。
小姨握了一下领口,指了指走廊尽头左侧的那个小房间。
梁真路过时注意到小姨没有穿鞋,便下意识地问:“您不冷吗?”说完就匆促地打开卫生间的门,揿亮了电灯。
小姨从身后拿出了一副黑底豹纹的大框眼镜戴上,下了楼梯去了底层。
在紫色的卫生间里,梁真坐在马桶上对着一块巨大的圆形镜面发呆,眼神迷离中他暗自思忖道:睡太熟了吗?小姨上楼梯开门的声音都没听见。正苦恼着,镜片中仿佛重现了刚刚小姨跳舞的身影,目光聚焦在了那一双涂着红色指甲的双脚上。
他打了一个冷战,浴室里的阔口螺旋玻璃瓶中还插着已经快萎干的红色玫瑰花,整个房间都弥漫着一丝淡淡的香味。梁真像是一个不合时宜的贸然闯入者,打破了原有的宁静,那一张摆放在洗手台下面四脚盘枝的白色条凳上,还安放着一支长且弯转的白色绒绒长羽毛掸子。
起身后,他并没有着急着回到自己的房间,洗手时,除了日用的洗浴装备,他注意到摆台上放着的卫生棉。他像是发现了什么秘密一般脸红心跳,随后慌张地出了门、关了灯。
走廊里空无一人,小姨的门房里还亮着白色的灯,梁真路过时猫着眼用余光瞧了一眼,从楼顶打孔吊挂的白色帐幔悬垂下来,露出的床上摆了一张毛绒绒的粉色毯子,而整个房间的顶都笼罩着白色的帷幔。他心虚地回了房间关上了门。
第二天一早房门被轻声地叩响。
“小真,起来了吗?吃早餐过后我送你去学校哦。”小姨说。
窗帘外已经露出了淡淡的阳光黄,梁真应了声知道了,还没来得及穿衣服开门,小姨便试着推动了房门,不得已梁真抓紧了换衣服时间,将门打开了,窗帘依旧紧闭着。
“你起来了,走吧,下楼吃早餐。”小姨替他理了理卷在里面的衣领。
两人一前一后下了楼。璀璨的水晶灯下,餐桌上铺着一层凸印勾花的白色胶桌布,桌布下面还铺着一层玫瑰粉的棉桌布,四周都有浅米色的蓬蓬布勾边,看起来清新雅致,铁艺的白色扇贝形椅子摆放在侧,梁真落了座,见桌上放着两层的蛋糕塔上有巧克力涂饰的粉色和黄色点心,便拿起了一个尝了尝。小姨从厨房间端来了一杯热气腾腾的牛奶,对他说:“快喝吧!”
小姨将头发盘了起来,身穿着仿似传统保加利亚白色为底领口绣两边红花的民族服饰,白色的长裙腰间系了一条较宽的绞花红腰带,手上套了一个浅蓝色的翡翠镯子,看起来落落大方又优雅精致。
“小姨,你不吃吗?”梁真含着一个甜甜圈,用手撕开了一个吸管,插在瓶中,“给!你喝吧!我老是喝牛奶拉肚子,等我回来晚上睡觉前你再给我做一杯!”
“啊,你不喝吗?”小姨不敢置信地接过了梁真递来的牛奶杯,又给他另倒了一杯温开水。
梁真咕噜噜地喝掉了后示意她赶紧将牛奶喝掉,小姨捏着吸管喝了一口,随后撑着手腕表看了眼时间,又急忙将牛奶杯放下说,“走,要迟到了。”
梁真跑到楼上对着手机里的课表翻出了背包里的笔记本,急匆匆地下了楼。
穿过石桥,小姨在皮卡车里按响了喇叭,梁真打开车门坐在副驾驶上,小姨戴了一顶宽帽檐的卡其色遮阳帽,头发放了下来,他看不清她的脸,车子颠簸着开出了山林小路来到宽阔的公路上,两边是落叶的阔叶林,一路行驶到开阔处,梁真看着远处有着红色围栏的绿色草场一望无际,顿时将手靠在车窗上感慨说:“那里真美!”
“想去吗?那里可以骑马的,你敢吗?”小姨打着方向盘说。
“虽然没骑过,不过应该很好玩。”
梁真露出了期待的神色,小姨看了看他:“那等你放假了就可以去了。”
不久车子就到了学校门口,梁真拿着蔚蓝色的校服外套下了车,“拜拜小姨。”
“嘿,小屁孩,晚上吃啥?”小姨冲着他的背影喊道。
“嗯,虾吧。油焖大虾。”梁真回头说。
小姨打了一个OK的手势后就摇上了车窗,调转了车头开走了,梁真彷徨地走在去教室的路上,心里五味杂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