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黄的路灯下两人顺着蜿蜒曲折的公路向前,十指紧扣。
“要是我们有车就好了,太费脚力了这。”梁真抱怨道。
“我倒觉得走路挺好的,希望你也能记住这一刻,至少我们还共同走过一程。”
“诶,你又开始煽情了,总觉得情深不寿,你要记着。”
对于皑萍突如其来的这一份深情,梁真感到不知所措。他认为顺其自然就好,而且马上面临高考,说不定以后两人也难以再见了,如今说这些多少有些惋惜,徒添了伤感。可他又不想破坏这一段感情能发展下去的可能性,所以尽可能地配合着她的想法。虽然皑萍的感性让他苦恼,不过梁真仍旧坚定着他的理性与原则,慢慢来。
到了大公路与乡村马路的交叉口,有几间树脂瓦搭建的小卖部,一个皮肤黝黑的中年男子正在一盏灯下收拾着果皮箱子。
“你在这里等我!”梁真对皑萍说。
皑萍不知他到底要去买什么,就在路旁等他,目光随着过往的车流而动。暗夜里车尾灯的那一抹红让她心旌摇曳,他们都在尽力往家赶吧?她想。
梁真来到小卖部里面,货摊前摆放了不少鲜红的苹果。在插着的旗标上,梁真看了看价格,五块八、六块八和九块八价格不等,苹果却相差不大。
“老板,这有什么区别吗?”梁真读了一下价格问。
老板说:“地方不一样。”
“那你这有静宁的苹果吗?”梁真又问。
老板扯了一根红色的塑料袋撑在他面前,非常严肃地说:“都是今年的,没有去年的。”
梁真意识到老板听错了话,知道刚才的话多有冒犯,又追问道:“我听说静宁的苹果特别甜,那是一个地名。”
他挑选了单价最低的六个大红苹果装在袋中,老板去打称,付钱后梁真才想起来生物课本上说的红苹果有公母之分,等走出来后才举着袋子一看,果然蒂头凹下成了一个小坑,看来不甜,心里正后悔。
一出了小院,来到大马路边,皑萍却不见了,刚刚所在的地方现在没个人影。
梁真即刻丢下了苹果袋追了出去,红通通的苹果跌在地上散落开来,覆在银灰色的柏油路面成了一道阴影。
太阳能的路灯下偶有蚊虫在飞,梁真趴在栏杆上往树丛中望,却叫不出声来。他沿着公路走了一段又折回来,到处搜寻有关她的痕迹,却一无所获,静静地,他站在原地,他想叫喊皑萍的名字,又怕惊动了旁人,空气中弥漫着燥热的味道,他朝着公路转角望了又望,却还是没有看到他熟悉的身影。
他仔细回忆,甚至都已想不起皑萍衣着的颜色,也不知道她的电话号码,当社交软件也无人回应,人消失不见的那一刻,便把两者之间所有的联系都切断了。
他愤懑地将苹果收入包中,皑萍的不辞而别给了他羞辱和不安,他的胸腔在不断地燃烧,心口一阵紧过一阵,慢慢地他感觉到了心脏仿佛快窒息了般刺挠难忍。在无助的等待中,她还是没有回来。他曾想过报警,却不知如何开口,等到夜晚十点一过,犹豫才断绝了念想。老板在门厅楔上了木板,关了店门,周围的景色又黯淡了几分,黑暗以极其迅猛的速度裹挟了他,直到他亮起那对荧光色的双眼。
他在心底呼唤着皑萍,急得哽咽,却哭不出来,手机一度成了摆设,让他绝望。
在极为眩晕的时刻,他的头疼剧烈难忍,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几只野猫在前方疯狂地嚎叫,他猛地抬头,野猫却恍如受惊了般四处窜逃。
一记明亮的光线从背后闪来,一辆蓝色皮卡稳稳停下,小姨打开车窗,探头对梁真说:“上车!”
梁真六神无主地拾起背包,故作镇定地拉开车门问:“小姨,你怎么来了?”
“我来找你啊,这么晚了,还不回家?”
小姨亲昵的责备让梁真挺受活,他伸长了脖子振奋精神,假装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面不改色地上了车。沿途他都十分注意公路上的行人,却空无一物。
车里的气氛凝结到冰点,他不知道该怎样跟小姨解释自己这么晚还没回家的原因。他紧张到连连吞咽口水,当他的喉结上下鼓动着,却又因担心小姨会听到自己发出的声音而倍感难堪,便隐忍着不吞咽,直到最后肚子里咕声一片。
“你没吃饭啊?”小姨问。
“吃了,又饿了。”梁真难为情地说道。
“你妈妈知道你这么晚还在外面玩该生气了!”
“请别告诉她,我知道了。”
梁真受了委婉的批评心里堵得慌,眯着眼偏头靠在了安全带上。现在的他,就像是一颗巨大沉重无比的铅球落在棉花糖里面一样,心里没底。
在闭上眼眸的瞬间,他试着去想皑萍她在哪里、在干什么,但是脑海中始终没有答案。但他坚信皑萍一定是自己回去了。他不敢相信也无法接受自己被戏弄了这一荒唐的结果。为什么?他对自己的心发问。
车子缓缓地驶进了院门,门廊的灯亮着,小姨去开门,他魂不守舍地夺门而进,一回到房间便沉浸在背叛与欺骗的痛苦之中,哭笑不得。那心中原本被皑萍点亮的火烛,突然灭了,短暂的悲伤失望过后,他反倒一身轻松,好像自由又重新回来了,便不再去想。
浑浑噩噩的一夜过去了,小姨早早地出了门,不知去向。梁真绕过后院,来到前庭,在一片荒芜中看到了漆红色的大门,这里大门紧闭,被蓟草掩映,前面一棵棵高大的苹果树并排而上,他走在中间踩着杂草往更幽深处走去。
院落之外越加地人声嘈杂,梁真被这热闹吸引,小跑着来到了石砌的栏杆前。
在他眼前的是一座狭长的河窟公园,里面石地宽敞,人来人往,应该是一到周末就开始放票,给周围的学生游玩的地方。在他的右侧,是高度超过两米的上下石碣,连接着公园,无遮无挡,而这碣石的前面,则是绿意幽深的河道,中间停着许多只游玩的小船,这些全都被拴在三人合抱粗的一棵棵通排繁茂无比的樟树下,在水波的荡漾中上下起伏。而在他的左侧,则是一堵堵高大的石墙和人造的铁栅栏将公园分割开,只能看见铁枪的尖。
随着草叶窸窣的声响刺破空气,扭头梁真便看见一个穿着花裙子的高马尾女孩向她走来。那女孩看着那石碣又看了看他,心虚地小声问道:“我可以从这里过吗?”
梁真意识到她要从这里逃票,一旦被人看见说不定还有越来越多的人踩着小姨家的院子向里去,于是,他斩钉截铁地说:“这不合规矩。”
女孩揶了揶裙角,立马从台子上跳了下去,跌跌撞撞地勾腰低头混进了人群里。临走时,还不忘朝梁真打了一个过来的手势。
梁真吓了一跳,唉了一声,被触动之后,他学着女孩的样子也偷偷摸摸溜了进去。
看顾公园的是一位老大爷,胡子眉毛花白,夏天戴了一顶草帽,眉眼看不大分明,他垂着头,手里握着一根竹竿,坐在一根红色的塑胶凳上。
梁真畏畏缩缩地从他身前穿过,撇过脸不去看他,他也害怕自己被老人发现。紧接着他追上了女孩的脚步,点了点她的肩膀,喂了一声。
“哦,是你啊!”女孩回过头望了一眼说。
女孩继续朝前走,在不远处的小石山跟前,女孩的两个同样穿裙子的朋友一胖一瘦正站在那里等她,看见她就一个劲地招手。女孩没有停留,梁真不好意思再跟上去,只能过到一边四处瞧瞧看看,发现有不少小孩子喜欢的摇摇马娱乐设施,周围簇拥着一众家长。
“真没意思啊!”梁真叹着气。
公园里散养的三只无毛犬冲着他怒号,梁真吓得待在原地不敢动弹,烈犬挡住了他想要回去的路。
老人闻声而动,挥舞了手里的竹竿,将狗赶走后,梁真才敢放心前行,背后却传来一阵女声的嘲笑,“哈哈,你看他!”他听得尤为真切,下意识地回头就撞见了那女孩取笑他的眉眼。
梁真往后扩了扩肩膀,没再理会。继续往前,一道圆形的黑色吸引住了它,“看!是狼王啊!”人群叫嚣着。狼王在略微倾斜的垂直洞窟里绕进绕出,引得小孩们拍手叫好,狼王在奔跑四五圈后吐着舌头支坐着休息,它的边上还跟着两匹狼,梁真看着它们浑身上下像是炭一样的黑色,眼睛在迥异中放射着奇异的光,正如他在镜中看见的眼睛一样,大为震惊。
他刚想靠近,狼王却转身踅进了洞里,两匹边狼也窜了进去。女孩们跟了过来,纷纷壮着胆子走到圆弧形的洞口细看,梁真也不假思索地走近,却只看到一处方格铁栅栏围住了穹顶,没了狼的身影。
“你叫什么名字?”女孩背靠着圆形石圈问他,另两个女孩去了石牌附近搜看地图。
“梁真,陈真的真。”他说。
“那你也是英雄咯?”女孩腼腆地笑了笑。
“可能吧!”
伴随着一声凄厉的狼嚎,狼王的利爪突然扑在了方格栅栏上,近乎垂直地吊在栅栏下方,冲着女孩扑打撕咬。场面失控的瞬间,栅格板被顶地怦怦爆响,全场的人都纷纷向出口逃去。
女孩受了惊吓,动弹不得,梁真轻轻一拉,女孩便迈着松软的步子一跃向前弹开了,之后梁真站到了她的身后,猛然背着人群张开了血盆大口,对着狼王怒目圆睁,狼王忽地嘤嘤直下,令所有人始料不及。
待光线折落,梁真才恢复了意识,“刚才……”他喃喃自语道,却想不起来。
公园又恢复了原有的秩序,时间仿佛被磨平了,人们无知无觉。
“嘿!你还没问我叫什么名字呢?”女孩粉色的衣裳在他面前被清风拂动了。
梁真回过神来问:“你叫什么?”
“曲依依。歌曲的曲,依依不舍的依依。”
“你的名字很好听,挺适合你。”
梁真察觉到了体内的异变,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到房间里,于是含糊其辞了两句,紧接着就从小道里摸了出去。
曲依依还想跟上去,却被其他两个看了路线图回来的伙伴领走了。她望着梁真毫不费力爬上高台离去的背影,恋恋不舍,“我是怎么了?”她想。
梁真回到房间就拉开了窗帘,“我是怎么了?我的颌骨现在还嘶疼得厉害!”他坐在房间靠窗的梳妆台前撑着下颌对着镜子说。
镜子里的他与平常并无异样,唯独体内似乎多了一股力量,似将随时忍不住爆发出来。在如此难耐的冲动下,梁真再次望向窗户外绿树合围前的河床,里面干涸裸露的地表石床上,在一片灰色岗岩中,存在着一个幽深晦暗的河窟,里面关着一匹狼,一群狼。
“难道前夜就是听见的这个声音?”梁真不自觉地后背窜麻,“怎么从来没听小姨提过?”
他试图闭上眼睛感受河窟里的动向,却看到一滴滴的水珠从岩石缝里往下滴落,然后皑萍的脸不断浮现在了他的眼前,他惊恐地睁开了眼,“皑萍到底怎么样了现在?”
他打开了手机,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皑萍的情况,但他对皑萍的殷殷关切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手机里仍停留在他发给皑萍的几段语音,并且显示已读状态。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束手无策的梁真再次来到皑萍消失的地方,一辆警车从他的跟前驶过,坐在副驾的高个子男人看了他一眼,随后车子便拐进了通往小姨家的公路。
梁真的心里直犯嘀咕,“出什么事了?”他焦急地往回赶。
两个戴帽子的制服警官正握着面板夹等在门廊的位置。梁真因为没有钥匙就没锁门,门开了一条缝。他以为是皑萍出了什么意外,现在警察来调查他,所以惴惴不安地率先试探性地问道:“请问出什么事了吗?”
一个戴眼镜的文书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说:“你住在这?叫什么名字?”
梁真对这审问犯人的语气非常反感,他一把推开了门,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揿亮了一楼客厅的灯。阴天浊浊的屋子一下就亮堂了。
“请进来……”还没等他说完,一位警官就已经跟进来了,在屋里四处巡视,另一位年轻一点的上了楼梯推门寻找无果也后匆匆下来,最后在橱柜下面找到了一袋银白色的辣椒。
梁真紧张地摸了摸头,招呼他们在皮质的沙发上落了座,年纪较长的警官摆了摆手,就站着问他:“你认识赵小娥?是他什么人?”
“她是我小姨。怎么了?”
梁真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两位威严庄重的警官面面相觑后,其中一个手摸着腰间的镣铐,又虎视眈眈地盯着他看。
“你满十八了吗?身份证我看一下。”
“好的,我还没满十八。”
“他们非法研制携带核病毒的植株挂果,并未经检测认证推向市场,不少人食之异变,现已批准逮捕。你知情吗?”
梁真松了口气,看来皑萍并无意外,他开始昂起头来,“我是一名高三学生,住在这里才三天不到,我什么都不知道!”梁真眼神闪躲地看着窗外。
“那你有没有食用这种辣椒?”年长的警官拎着袋子走到他的面前。
“没有,我不会做饭,小姨也还没炒这种辣椒。”梁真含糊其辞的地说。
“如果你食用了,有不适立即就医!另外这种辣椒刚采摘下来是黑色的,见光了之后是银白色,如果你发现哪里还有,或者看到赵小娥夫妇二人,请联系我们。”
梁真掏出手机,记录了一下警官的电话号码,对小姨所说的他在车上对辣椒的颜色看晃眼了一事讳莫如深。
两人取走了辣椒之后便离开了,梁真屏住呼吸躲在门后,通过猫眼确认他们驱车离开才放心,紧接着开门走上外楼梯上了二楼。
在昏暗的卫生间里,梁真意外地又发现自己的眼睛在黑暗中变成了荧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