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姨一出事,梁真就给小姨、母亲打了电话,但她们的手机却一直关机。
等他理清思绪、搭上回程的汽车再次回到家中时,车库里只剩下年迈的爷爷。
“我妈呢?”见面的第一句话他问。
电磁炉正发出呜呜的声音,像是一个游子的呜咽,爷爷老态龙钟地勾着背,手颤巍巍地从地上的袋子里抓了两把米搁在锅里搅和着,边搅边说:“没回来……好久没回来了……”
梁真爬上楼,家里的钥匙他还保留着,并且极为珍重地挂在了脖子上,这会儿他把钥匙取了下来,对准锁孔拧转,却打不开。他急得面红耳赤,使劲拍打着门板,铁门即刻发出咚咚咚咚的声音。嘎吱一下,对门开了。
“真真啊!你妈妈去找你爸爸了,没跟你说吗?”阿婆白着头发问他。
对门阿婆的儿子紧接着出来瞧了瞧,“搞什么?敲得梆梆响,吵死了!”
阿婆没好气地关上了门,梁真透过门缝往里看,屋子空了,只剩下四堵墙壁。
梁真泄气似地从楼上下来,倚在门框上发呆。
“小真,我有钱,你带我走吧。旅游,去旅游。我想离开这。”爷爷的眼睛里闪烁着明亮的光点,他拉过梁真的手,言辞恳切地继续说道:“啊?小真,我们一起走!”
锅里咕嘟嘟的冒着泡,梁真摸了摸后脑勺,他看出了年过七旬的爷爷对远方的渴望与向往,他理解并尊重着他的想法,他知道爷爷并不是在开玩笑一般说说而已。于情于理,爷爷现在没人照顾他都应当挺身而出。可一想到爷爷间歇性发作的老年痴呆时,他便在心底打起了退堂鼓,要是把他弄丢了找不到了怎么办?他想,不禁觉得这完全是天方夜谭,于是他配合着掩饰性地问他:“你想去哪?”
爷爷却一本正经地从枕头套里拿了一沓钱出来,还在脖子上挂上了那条他视之如命的大金链子,一时间金光闪闪。梁真闻着车库里的霉味,感觉到潮湿深入骨髓。爷爷皮肤黝黑,和泥地上斑驳的湿气一样,脸上、手臂上都长着零零星星的老人纹,他不忍心。
“爷爷,你真的想走吗?”梁真向他确认道。
“走啊,怎么不走,你把钱拿着,我收拾收拾,咱就走。”
爷爷的坚决让梁真无法拒绝,他帮着简单侍弄一番后,拎上一个方形黑包就带着兴高采烈的爷爷离开了小镇。
在拥挤的客运车上梁真一次次轮番拨打父母亲的电话,却都已提示关机。
车上絮絮叨叨交谈的人很多,让人印象深刻的是一位母亲带着他同样读高中的儿子上了车,坐在靠窗的位置,行车期间一直温柔地对儿子嘘寒问暖、加油打气,梁真触景伤情,流下了悲伤的泪水,这是他第一次情绪不受控制地爆发,在人前无声地搵泪。
爷爷从兜里掏出了几粒花生递给他说:“吃,吃了不晕车。”
梁真苦恼地推了推爷爷的手说:“你自己吃,我不饿。”
到了市里,郁闷的梁真试着约郝成刚出来到网吧通宵,并以请吃烧烤为由,希望郝成刚不要拒绝。二人一拍即合,在下午时分到了百花广场的二楼星泽网吧联机游戏。梁真带着爷爷在网吧开了两台机子。约摸一个小时以后,郝成刚才慢悠悠地进来。
“你怎么这么久才来?”梁真问。
“在家里玩三国杀,你怎么想起来出来玩了?”郝成刚反问道。
“没什么,就想消遣消遣,我看你也挺悠闲的啊!在家没看书啊?”
“你以为我们都跟你学霸一样,我考不上也没事,去给我爸帮厨嘛,将来也好继承他们的衣钵。”
正欲落座,郝成刚注意到了边上的老人家戴着耳机在朝他笑。他看了看梁真,梁真无奈地吐了吐舌头:“这是我爷!”
“哦,爷爷好。”郝成刚满脸不可置信地向爷爷点头致礼,然后又趴在梁真肩膀上说:“这不太好吧!有大人在我别扭。”
梁真刷着身份证打开了撸啊撸的游戏,“你大声说,我爷爷耳朵背,又戴了耳机,你冲我耳朵说我难受。”
爷爷正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脑屏幕上播放的乒乓球赛,孙莎莎胜了一轮又一轮。
“你赶紧的,陪我上分,我可约了妹子一起排位,答应了要带她们躺赢的。”郝成刚坐在他边上的机台前说道。
二人兴致勃勃地开了游戏房间打排位,梁真看了看三个妹子的网名,理查德的冰冰、理查德的可可、理查德的乐乐,乍一看郝成刚的网名,正是理查德,不禁咋舌。
“好不容易放两天假,不得来过把瘾啊?”梁真点着鼠标说。
郝成刚嗯嗯了两声,游戏的聊天界面开始被三姐妹的大神带我飞字样刷屏。
“我射手!”梁真排在了首位先选了一个英雄。
郝成刚紧随其后。“我走上。”
游戏开始,理查德的冰冰辅助梁真,一上来理查德的冰冰就顶着光辉女郎的秀发往前冲,白送给了对方四个人头。
梁真气不打一处来,一直在消息界面发送“猥琐发育”字样。
可惜终局难以逆转颓败的迹象,最终二十投。
理查德的冰冰在游戏结束时发布小广播说要请吃饭以表歉意,王者没打上还掉了段,梁真推着键盘说:“不打了。”
“那我再开一局,晚上我跟她们吃,你就先带爷爷走吧!”郝成刚笑嘻嘻地说。
梁真擅自取下了爷爷头上的耳机,拉着爷爷说:“随你。爷爷,我们走。”
在专营店买了一辆小电驴后,梁真载着爷爷在阔叶林的柏油公路上一路飞驰。
爷爷抓着他的衣服,兴奋地呼喊:“这树大,啊,这树也大!”
以往修筑屋子就需要这种笔直挺立的树木,梁真握着车把手疯狂地拧转,将档位调到了最大,试图摆脱对家乡的回忆。
“到了小姨家,你得爱干净啊,他们都不在,只有我们。”梁真嘱咐说。
他将小电驴停在了院内,屋子里仍旧没有人回来的迹象。
领着爷爷走进后,梁真就问他:“你到小姨家来过吗?”
爷爷摇了摇头,又凄凉地说:“当时忙着挣钱,他结婚我都没出面。”
“所以这是你第一次来?”梁真不敢相信似的听着窗边的风铃刮得叮铃铃地响,在炎热中感到了一丝冰冷和酸楚。
在地板上躺了一夜,第二天梁真略微感到肩膀发酸,到了下午,梁真赶去了学校上晚自习,留爷爷一个人住在小屋里看着电视节目。临走时他将院门落了新锁才安心离去。
他满怀期待地走进教室,想象着再次见到皑萍的样子,他原以为皑萍会跟他解释自己不告而别的原因,却不曾想到,皑萍比他还先到,却只顾与座前的王京有说有笑,哪怕他朝她看了又看,皑萍也没有理会他。梁真想搞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于是在上课铃声响起之前,他走到了皑萍的旁边问:
“那天你没什么事吧?”
王京突然站起来朝着他的脸咳了一声,反手假装抽过又收了回去,一阵风从梁真的耳边刮过。
皑萍和梁真原本从高一开始做了一学期的同桌,后来自由选座梁真旁边的空位被排名更靠前的同学先抢了去,两人就分开了。距离虽然影响了两人日常的交流和活动,但是并没有冲散两人对彼此的好感。但现在原本还热络的皑萍忽然像变了一个人般对他冷冰冰的,令梁真百思不得其解。
“喂,她不喜欢你了!小男人。”王京拍了一下梁真的胸脯说。
边上别的同学听见了都起哄似的过来看,铃声响起,梁真只说了声:“下课别走!”就匆匆回了座位。
王京是那么地招人讨厌,一次次地挑衅着梁真的底线,令他屈辱又难堪。最终两个血气方刚的少年,在晚自习下课的楼道里相遇。
令梁真没有想到的是,王京带了两个捏着钢管的小弟将梁真堵在了后面,其他人都已陆陆续续离开。
梁真受了压迫低垂着眉眼,王京不依不饶地说:“你不是很能吗?”使了一个眼色后,两个握着钢管的学生就从梁真的脖子上劈了下去。
挨了重击的梁真冒血昂起了头,不曾动摇一分,王京嘲讽道:“你不是牛烘烘的吗?”随即对着梁真竖起了中指。
彻底被激怒的梁真面露凶光,迅捷地掰折了王京的指头,当一道惨痛声叫起,楼道里的大灯突然熄灭,教学楼的电闸如往常一样被关上了。在绿色出口的地标亮起的一刹那,梁真夺过钢管反箍住了一个学生的脖子,他的眼睛放射着霓虹灯一般闪烁不停的光线,最终变得通红。另一个学生去扶正倒地吃痛的王京,梁真推了身前的学生一把就将三人齐齐放倒,三人尽被眼前的异瞳王京吓得失魂落魄。
“我琢磨着你们能有多大能耐呢?不过是三只哈士奇而已。”
躺在地上的王京被两个小弟扶了起来,梁真捏着王京的下颌问:“那天是不是你把皑萍叫走的?”
王京苦笑说:“是啊,我叫她来陪我,给钱!”
“你放屁!”嘭一声响,王京的脸上又挨了一拳。
其他两人吓得立马抱头鼠窜。
“你记住梁真,我不会放过你的!”王京抱臂说。
“那又怎么样呢?你从来不照镜子吗?”梁真将王京逼到了墙角问,“你是不是喜欢皑萍?”
王京却否认说:“我只是单纯的不喜欢你。”
梁真冷哼道:“无聊。”
正说话间,一个手持电筒的保安在不远处问,“谁还在那?”
光线照得梁真和平常并无二致,王京立刻闪到花坛外,保安一个箭步冲上来,梁真飞速逃跑。
最后保安只得大喘气草草锁了楼道门。王京和梁真一前一后地跑出了校门。
皑萍等在大门口,头上戴了一顶白色的鸭舌帽,他见王京一出来,就紧接着迎了上去。
梁真在心里疑惑着,“他们真的好上了?还是之前都是逢场作戏,皑萍是王京故意派来戏弄自己感情的?”
悲情的梁真宽阔的肩膀被汗湿了,衣服贴在身上,风吹来一阵阵凉。身体的清凉还不算什么,看到皑萍和王京亲亲热热的画面,梁真的心都冷了半截。
皑萍依偎在王京身前,搀扶着他,两人上了一辆黑色的凯迪拉克。
皑萍因为出众的相貌在班里甚至全校都名噪一时,早时的他们互相吸引,在人前令人艳羡,可现在的她居然像变了个人一样,对他比陌生人还不如,根本就没拿正眼瞧他。
“可恶!”梁真踢了一脚小电驴,小电驴嘀嘀嘀地叫,惹得他心烦意乱。
凯迪拉克故意对着他冲出去,然后在红绿灯前等待,梁真骑了小电驴就风驰电掣地去追,在非机动车道上一路顶着呼啸的狂风前进。
车流来来往往,皑萍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纷飞的乱发扑打在她的脸上,当她注意到了在绿化带前骑行的少年,便把车窗按了上来。
“你说的话还算数吗?”皑萍问王京。
王京单手扶着方向盘将车子拐了一个弯说:“当然!现在梁真已经知道你耍了他,我们没有退路了!”
眼见梁真追了上来,王京在人行横道前扭着车屁股别了梁真一下,梁真失控倒地。
皑萍瞳孔俱裂,不敢相信眼前一幕,忙呼道:“停一下、快停下!”
小电驴飞出了四五米远,王京却像疯牛一般加速冲了出去,丝毫不顾皑萍的心情。
通过后视镜,皑萍看见梁真如钢铁巨人一般站着,两条腿血肉模糊,她惊得忘记了呼吸,腿脚都变得麻木起来。没过多久,梁真就扶起小电驴,重新又出现在了凯迪拉克的旁边。
“混蛋!”王京怒骂道,“阴魂不散!”
皑萍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更加关注梁真,此时此刻似乎她的心早已和他连成了一块。
车窗被王京锁死了,皑萍打不开,只能双手撑在车玻璃上痛苦地望着梁真,“他会要了你的命的,你快放我下去!”
她声嘶力竭地呼喊,王京不为所动,反而怒不可遏地加速冲刺。最终车子失了控,在桥上一下子滑了坡,冲到了街心公园的湖泊里。
凯迪拉克浸了水,渐渐沉没,电路烧了,车子没有响动,完完全全将两人封得严严实实地锁在里面。
皑萍感觉到窒息,现在安全气囊已经弹开,王京在一旁昏迷不醒。她试着去扣开安全带,才发现两人连安全带也卡死了。绝望忽如山倒从顶覆盖到脚,压得她喘不过气。
“怎么办?怎么办?”她拼命握紧拳头砸向车窗,车窗却如铜墙铁壁,她跳着推手想要撑开天窗,安全带却像一根紧锁的铰链将她箍了回来。
死亡的巨大阴影正向她张开翅膀,她推了推边上的王京,王京赫然往边上一倒,头上淋淋鲜血粘在了她的手上。她惊恐地失声痛哭。
“因果报应吗?”恍惚中皑萍问自己,“现在成真了。我们都遭报应了!”笑着笑着,她感到一阵沮丧,又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梁真追至桥上目睹了车子坠入湖泊的一幕,急忙调转方向下了天桥的人行道,如鱼跃入水中。
皑萍看见头顶前方一汪血迹漫溢开,梁真仿似一条黑鲨朝着她游了过来,在黑暗中,她发现梁真的眼睛变成了粉色的瞳孔,又像一只海豚,在散发着温柔的光线。
她的心跳慢了下来,梁真拽着车门,车门却纹丝不动,不得已他憋胀着脸一拳打碎了车窗,顷刻长呼口气,水中惊起许多气泡。
“我发誓,我一定要救你。”
梁真在心底呼喊着,他奋力地拽紧了皑萍的胳膊,将她从安全带的缝隙中一点点地往外拔,最终借助水的浮力他十分轻松地将皑萍带了上去。
车子进了水一点一点地往下沉,在水面形成了一个黑色的漩涡。皑萍躺在岸上微微睁开眼,对同样躺在她身边身上每一寸肌肤都变成紫红色的梁真说:“求求你,救救他。”
梁真感到命运的绝望,在对皑萍挥了一巴掌后又十分后悔,他蓦地跳入水中,用尽全力踹开了天窗,拔断了安全带,最后睚眦欲裂地拽着王京的头发把他拉出了水面。
皑萍跪在湖边等待,双手合十地向他叩了叩首,随后伸出双臂将王京接过。
梁真悲苦难言,最终气愤道:“没有你,我也活不了。”
霎时湖泊边缘的绿色渐渐地变成了深红,救护车开着红色的车灯急停在桥头,警报声越来越响,几个人抬着担架跌跌撞撞地踩着乱石下来,将躺倒在草坪上的二人救走了。
梁真躲在一片黑压压的草丛里,眼里闪烁着清冷的白光,他回想起来自己说过的话,“我们是哥们儿……”记忆的回旋镖瞬间刺中了他的心口,使他为当初一句无心之话而后悔不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