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冷冰冰的医院里,皑萍细心地为王京套上了一双灰色的袜子,让他安心入睡。
“休息吧,医生说再观察一天就能出院了。”
她扶着王京躺下,坐在床边用手抠着指甲尖上的倒刺。周围的声音,让她无法从容安适地闭上眼睛。前不久,王京的父母当着病房里其他人的面,数落了她,并且扬言,王京和她永远不会成为一家人。皑萍无力自处,在王京的万般恳求下才勉强留了下来。
“你答应过我的,你兑现了,咱们就两清了。以后桥归桥,路归路,彼此不再打扰。”皑萍说。
“现在能不能不要说这个?你以为是那么容易办到的吗?”
“我不管,在梁真找到这里之前,我们必须离开这。”
“你就那么怕他?他算什么东西?”
“他救了你,也救了我。要不然,我们都死了!”
“如果不是他,我们也不会出什么意外!”
站在分歧的两端没法保持平衡,两个人忽然都不再吱声。
护士进来挂补盐液,把王京从这只手换到那只手,手臂扎了几个孔,也没找到血管。王京怒了,一把扯过护士的手说:“不会就滚!”
皑萍正为两人的事气恼,看到他雷霆大怒,不由分说地就站了起来,“你干嘛?”
小护士被吓得不轻,急忙端了药盘出了门。
王京取了手上的留置针,对皑萍说:“走,咱们出去!”
坐了电梯来到医院的天台,皑萍看着周围的独栋别墅和慢跑步道出神。
“你看那些树,多绿啊!人无能了,连绿树都没有,只能和臭垃圾、死老鼠打交道。”
“你怕什么?现在不是有我吗?”
王京的语气中满是不屑与怨怼,皑萍听着心里不舒服,“你放心,我也不靠你而活。”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难不成想过河拆桥?”
“前提是我过河了吗?我还不是一无是处、任人摆布!在你眼里,我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工具人?我有什么?”
阔海深深,棕榈叶在风中不断地摇曳,天空中的乌云勾勒着蓝天的剪影,皑萍张开了双臂,感受着轻抚的微风撩动发丝的温柔。
“你知道我有一次生病,咳嗽的很厉害,你气吼吼地叫我去看医生。”皑萍笑笑说。
“那又怎么样?”王京没好气地板着眼,然后看着皑萍的窄袖帽衫愣了愣,将格子衬衫轻轻搭在她的肩上说:“我给你拿了药的。”
“是啊,一大包药,还有治跌打损伤的,我也没用,仔细一看有的都过期了。那时起,我就觉得你对我跟别的人对我不一样,但又觉得你很敷衍。”
“谁一天闲着了?别多想了。”
天台赤色的砖墙上,裸露着一根接一根铁锈色的钢筋,皑萍扶着钢筋站到了天台的边缘。
“只要能活着,我什么都不怕,一直以来,我就像那汽车的后视镜,从来只看到别人的光鲜亮丽、游刃有余,我不知道别人怎么看我,我也不想理会。”
皑萍想象着自己从这里跳下去身体摔碎的样子,却并没有害怕,反而冷酷地转过身来朝王京像蝴蝶一样张开了双翅,手腕朝下打着兰花指,天鹅舞一跃,没等王京反应便落到了他的身上,后背脆响。
“喂,你们在那里干什么?”一个戴眼镜的医生忽然惊呼道。
两人立马缩了手站直,皑萍往后搓了一下发丝,王京脚上还穿着一双夹脚的人字拖,医生见两人折返回来不由地叹了口气,气鼓鼓地将通往天台的门上了锁。
“现在的小情侣,真是,哪里没人就往哪钻,不知道到处都是摄像头。”
医生小声嘀咕,皑萍却听得真切,她寻思着医生抱着先入为主的思想,将她当成了那个和王京在此处偷腥亲热的人,便回过头对医生大声说:“不是你想的那样!”
医生哦了一声,皑萍抹着脸又将嘴里的话咽了下去,要解释什么呢?自己又没做错什么?他人的眼光有关系吗?世界就像一个巨大的淋浴,每个人都在里面冲来冲去,谁也不比谁干净多少。而这个年轻医生,还像见了什么天大的糗事一样盯着她瞧,皑萍打心眼里又鄙视起这人来,又神气十足挺胸抬头地往前走,算是对她的无礼一种回敬。
“你怎么一句话也不说?”在电梯里她问王京。
“说什么?”
“你知道他刚刚有意地侮辱我们吗?”
“没哟,别把人想得那么坏!”
“啊?”
“谁会到天台上来玩啊!”
“放屁!你没看到旁边还有遮阳伞、有桌子沙发啊,只是不是我们能用的罢了!”
王京撅着腚挑了挑眉,“你胸大,你说什么都是对的!”
皑萍望了一眼反光的电梯轿厢,身上还披着他的衣服,而王京就穿了一件紧身背心而且抱着双臂,于是挑逗性地往后脱掉了衬衫,又两手抹着腹部盘腿蹲下去捡,头往后一支妖媚地闭了眼,突然电梯到了叮咚一声,门开后,她一睁眼发现外面的人正齐刷刷地盯着她看。
她立马捡起衣服站起来遮住了脸对王京说:“哇,你这衣服都馊了!”然后快速地冲了出去。
王京被她的大胆给逗笑了,好像一汪流水欢快地从石头缝里穿过。
两人出了医院,“你喜欢吃什么?”王京跟在皑萍的身后问。
“我想吃……嗯……灌汤包吧?”
“额,那在后街才有,咱们还得从停车场绕一圈从后面走。”
“那吃寿司?”
“哪能吃的饱那玩意儿!”
“那你问我干什么?反正我说什么你都反对反对!跟个录音喇叭一样烦!”
“好吧,我想吃堆蛋白糖饼。”
皑萍的心中惊起了疑问,随后跟随王京走了一段,才知道是一家蛋糕店。两人过了天桥到了侧街转角,买了一袋薄饼。
“这就是你说的蛋白糖饼?一个脑袋上圆啾啾的东西?”
“是啊!你尝一个。”
皑萍原以为王京会带她去品尝不说山珍海味,至少是火锅或者快餐,没想到只是一袋糖饼,便说:“超市里几十块钱一大盒,有什么好吃的!”
皑萍泄了气,王京却撬开她的嘴给她硬塞了一块,任她百般抵抗最终无奈地吞了口,“哇,真甜!”
“小小的个头也有大大的能量。”王京满足地说。
二人边吃边在街上闲逛,“好久没这么惬意了?每天都坐在那里看书学习,头都大了!”
皑萍看着不远处,一个包着花毛巾的老奶奶拎了个竹篮朝她走过来,“蔓越莓,要买吗?姑娘!”
皑萍看了看篮子里那鲜红欲滴的红色浆果,正犹豫,王京不假思索地从老奶奶手里一把接抢过,“都要了!”
付了五百块钱,“你是傻的吗?”皑萍悄声问。
“看看,像不像我的心,红得晶莹剔透!”王京张开手握了两颗在掌心里给皑萍看。
皑萍低头就将他手中两颗蔓越莓嘬在了嘴里,嚼着说:“是我的了!”
皑萍中坚直挺的傲人之气,越发吸引了他,王京看着皑萍挪不开眼。于是,他招呼了一辆计程车,对皑萍说:“走,带你去看房。”
在热带花园的住宅区里,庭前有一片巨大的环形泳池,旁边还有仿真树干做成的秋千,多个穿着两片式搭扣游泳衣的女孩正撑着手臂坐在那里。有的毫不避讳地在泳池边走动,展示着令人血脉赍张的身材,非常惹眼。
但是那火热的一幕却丝毫没有吸引皑萍的目光,她看着那冰冷的水,想起了那个令人窒息的夜晚,仿佛回到了那密闭在水下喘不过气、又逃不出去的时候,不由得对着泳池深深作呕,非常突然地勾着背在绿化带前喷吐。一众泳池边的女孩惊叫连连,纷纷跳入了泳池中隐没,以防呼入那腥熏的臭气。
王京走在前回头一看,“丢人!”两字破口而出,将篮子的蔓越莓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皑萍见后,心越发冰凉,之前的种种莫不是同样地逢场作戏?
她立刻抽回搭在胸间的手,一转身,就消失在了被绿树和灌木掩映的木质回廊里。
委屈的眼泪啪嗒啪嗒地流下,“果然那些有钱的人没有心!拿自己当木偶?”
她越想越气,浑身上下都在颤抖,王京生活的环境与她大相径庭,她看出了两人的差距,心中翻腾起无限的悲怆,“是我活该!”她想。
沿着河边的桥廊走,她一遍遍回头,但是幻想终究是幻想,王京并没有追上来。
她漫无目的地在河边走着,一夕之间,她又后悔起自己的任性来,如果当时能够再强大一点,现在可能已经住上房子了也说不定。可是心里又一种声音不断地在她耳边响起,他仅仅是糊弄人的骗子,口头约定算不得约定,她没有那种必须让人实现的权利。如果不及时回头,进了那坚壁里等待她的到底是什么呢?她不敢想,她是彻头彻尾的悲观主义者,她不敢卸下防备,尤其是看到那些女郎无遮无掩的时刻,她感觉自己需要一副盔甲。
急躁的情绪下,皑萍的脑海中爆发了阵阵耳鸣,无处可去的她,只能回了学校,她在心底还隐隐地期待着梁真能像以前一样对她真诚,但现实却是梁真对她礼貌有加,让她的心一点点地揪着疼。
“再也回不去了吧!”她想。
当她试探着拿着习题册来找梁真解题时,梁真推了推她的册子,嘴里啧了一声,毫不耐烦的样子,又令她百抓挠心。
忽然她注意到了梁真脖子上戴的犬牙项链,便问说:“你的项链不错,哪里弄来的?”
梁真不想回答,索性起了身往教室外走去,自讨没趣的皑萍遭到了周围同学的哄笑,她神色慌张地跑出了教室,田芮雅却跟上来说:“别等了,他不会追来。”
皑萍愣在那里,背贴着墙壁,她想到了马戏团里表演的杂技演员,她们凭空落索优雅而灵动,伴随着音乐翩翩起舞,她再也受不了了梁真的冷暴力,抓着栏杆就跃跃欲试。来来往往的同学都看着她奇怪的动作,但没有一个人为她担心,也没有一个人对她进行劝阻,皑萍灰了心,又抓着栏杆跳了进来,才发现自己从来不是站在舞台中央的演员,而是一个无人问津只管任人取乐的小丑。
“以后你的事,我不会再管了!”梁真临进教室门对她说。
“咱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没有解开?”皑萍问。
“没有误会,毕竟没有一个人会一直在原地等你。”梁真说完就走进了教室。
激越的上课铃声将皑萍的思绪拉了回来,“好,都是我自作自受。现在两头得罪了,卖力不讨好!”
新来的语文实习老师,是个幽默风趣的年轻人,刚刚大学毕业,在课堂上与同学们谈笑风生,说着那些不着四六的大学生活的故事。皑萍很难想象,在一个人挤人的教室里,怎么会有人想到在教室背后煮火锅,而且晚上还吆喝着男生宿舍到点了一起结伴撒尿,她对于这个男老师的兴趣爱好完全不敢苟同,可同学们听得津津有味。她越来越坚定地认为,这个实习老师就跟那些喝醉了酒的大爷一样没有正行,空有一副长得好看的皮囊,可耐不住还没过新鲜劲,那男性荷尔蒙就左右了她。结果是实习老师的每堂课她都看得非常认真,却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咱们班要挑选几名同学当讲课的宣教老师,到其它的兄弟学校给小学生授课,现在我就依据平时同学们的表现,拟选两名。”实习男老师说。
皑萍先举了手,“李老师,我要去!”
她的毛遂自荐又引发了一通嘲讽,李老师白了她一眼,“放下,听我说。”
李老师挨个念了名字,“白心蓉,梁真。”
皑萍对此耿耿于怀,对李老师憎恨有加,发誓不再喜欢他。
梁真站了起来,“老师,我不能去。中午我还要回家给爷爷烧饭,晚饭也得给他准备,而且他有痴呆症,离不得人,我实在抽不出空来。”
皑萍望着梁真的背影惊得出奇,自己想要都得不到的露脸机会他说不要就不要,看来还真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
“我愿意将这个名额让给杨皑萍。”
梁真的话像一记重拳打进了她的心里,并且起到了石破天惊的效果,皑萍不由得对他满是感激。就在她的心怦怦狂跳的时候,梁真补充道:“那万字的宣讲报告是不是不用写了?”
李老师点了点头,皑萍这才感觉自己上了大当,作业堆成了山还要写报告,一万字啊?真是鸡肋啊!
“我相信这次被选上的同学一定会储存非常宝贵的授课经验,让我们为他们加油鼓掌。”
两个死对头还要一起去讲课,皑萍不想输,下课了来找梁真帮忙。
“梁真,你为什么要让我去?现在还要写心得,我上哪里来这么多的文思泉涌?”
“那是你的事,与我无关。”
“可是,你非得让我的啊?我明明也没选上好吗?”
“那你更应该感激我啊,多难得的机会啊!”
“你说吧?要怎样你才能帮帮我?”
“你是怕去讲课呢还是怕写报告啊?”
“当然是报告。”
梁真即刻从课桌底下抽出了三张A4白纸,上面非常工整清楚地写着小学语文的实践报告。
“哇,你这么鸡贼?这么早就准备好了?”
皑萍抽手想看看,梁真却一下子收了起来,皑萍的手扑了空。
“说吧,多少钱?”
“一口价,五百!”梁真比了个手势。
“你还真是和尚头上扒虱子呢?太抠门了,两百!”
两人一拍即合。凑巧身体恢复的王京重又返回了学校,进门的刹那,被两人的目光攫住,心里正失落,皑萍也不跟他对视,空气滞重地仿佛冰冻了一切。
皑萍旁若无人地弯腰扶着课桌对梁真说:“我还需要你帮忙呢?放学了咱们聊聊。”
“当然。”
梁真从座位底下掏出了一个马蹄钟,“有偿咨询,十块钱一分钟。到时注意时间。”
皑萍双手撑着脑袋握着笔愣了愣神,仿佛一只野鸡掉入了一个巨大的圈套,于是不可思议道:“我们也可以用劳动来交换嘛?我帮你的忙来抵行吗?”
梁真的眼里闪过一道蓝色的光焰,他笑了笑说,“也不是不行,前提是你要和他彻底断了才可以。”
皑萍和王京齐齐对视的刹那,不知该如何抉择,王京默认了先回到了座位上,没再和皑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