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真啪一下旋灭了燃气灶的火苗,时针已经指向了午夜12点,电视播放的戏曲节目结束后画面便停止闪动,直到屏幕中间出现了一个马赛克式的彩色闭幕球,电视便彻底没了声音。
皑萍回到沙发上,咬了自己的手臂一口,一圈牙印落在粉色的肌肤上凹进肉里,短暂且剧烈的疼痛让她冷静了若许,但一想起自己的冲动便恼恨无比,她怀疑起自己的决心来,心想:自己难道是一个极为随便的人?或许,梁真在为她消失的事报仇雪恨,故意欺负了自己?
她看着梁真,梁真在看着手机里的简讯,她讶异极了,梁真传了一声简短的语音回应对方:谢谢,你怎么知道今天是我生日?
她问:噢?今天是你生日?不早说呢?我肯定给你准备礼物。
梁真收了手机说:我其实不爱过生日,以前在家都是我妈给我准备,现在,她们一个电话也没有,我都不知道该上哪去找她。
手机嘀嘀响了一声,梁真点开了语音,曲依依爽朗的声音传来:网吧时我见过你的身份证,忘啦?
原来跟梁真一直在聊天的是一个女孩,皑萍憋了一肚子的火忍不住爆发了出来:你千方百计地把我叫过来,就是为了当着我的面和其他女孩聊天?梁真啊,我都不懂你了,你到底存的什么心?
梁真瘦削的脸庞在灯光下照得尤其英俊,恍惚间皑萍慌了神,她的心不住地狂跳起来,或许她在期待一个她想要听到的答案,但梁真只是弱弱地说:一个网友。
皑萍知道梁真爱打游戏,但是她万万没想到他已经找到了一个肯陪他在游戏上消磨时间的女孩,于是她嫉妒地问:你和她去过几次?我认识吗?
梁真将手机放在口袋里说:这有什么关系?不过是一两次游戏而已,你能不能别想管家婆一样来审问我?
皑萍抓住梁真的手臂说:你们玩玩会不会通宵?困了会不会去开房?有谁知道呢?你当我是什么?冤大头吗?
梁真甩甩手臂说:我是帮你的不是吗?我妈都没有这么管过我!
楼下的争吵声惊动了楼上的爷爷,他杵在门口站了许久,梁真才注意到了这个勾腰驼背的黑影:你还没睡吗?爷爷。
爷爷穿着一截黑色的呢子短裤,裸着上身,目无旁人地问:她怎么又回来了?
皑萍故意别过脸去,不去看他,心里膈应着:知道楼下有人,还穿成这副模样,不是耍流氓吗?
皑萍在心里不断地咽下满腹的怒气,爷爷却擅自走到她的面前说:这勾魂的桃花眼,还有这张得理不饶人的嘴,脾气又火爆,不得了、不得了——
梁真知道爷爷在为自己擅作主张生气,面对突然到家里走了又回来的不速之客,没有给她好脸色,心中顿时对皑萍感到了一丝愧疚。于是他走过去推着皑萍的肩膀在沙发上坐下说:我爷爷有老年痴呆,你别往心里去。
皑萍回头瞅了老家伙一眼,眼窝凹陷,眯缝眼,脸上还有黑痣老人斑,胡子拉碴的,满身酒气,于是她故意扇了扇自己的鼻子,假装作呕的样子,梁真去厨房间给她倒了杯热水,顺便叫爷爷去把衣服穿上。
在门口,爷孙俩嘀咕着:不管怎么说,她是我们的客人,客人来家里了你主人该做什么,都懂的啊?
爷爷却清醒无比地吐了吐舌头:她什么人你以为我不知道?我一看她就知道!你也别糊弄我,我还没傻透,你叫她赶紧走!
梁真怒了:爷爷,为什么你这么不近人情呢?
爷爷背着手说:现在什么时候,你不读书了?就这些闹春的事会害了你一辈子,你还是学生,不知道你妈知道了会怎样?
梁真往后退了一步,靠着墙说:您别跟我提她,你也别管我!
转头梁真就进了一楼将门反锁了,心里怨恨着:爷爷也从来记不得自己的生日,也从来没有真正关心过他,只是一味地要求这儿、强调那儿,哪里做的不对就劈头盖脸地骂,心里不痛快。
皑萍在客厅的地毯上踩着华尔兹的拍子,跳起了舞。当梁真进来后,皑萍有模有样地邀请他说:梁先生,能与我共舞一曲吗?
梁真插上了智能音箱的电源,对着音箱说:豆包,播放肖斯塔科维奇第二圆舞曲。
慷慨激越的声音抑扬顿挫,不一会就将二人代入了情景里面,他们忘我地踩着节拍两手交叠在一起,为了防止踩脚,皑萍每一次都踏满了大步。
老头扒着窗口往里窥探:靡靡之音、靡靡之音!又无可奈何。
最后当乐声停止,老头砸着门骂骂咧咧地说:睡觉了,梁真,你跟我上去!
皑萍塞着耳朵,额上沁出了滴滴热汗,她对梁真说:刚跳完,先别坐,不然会长肉的!
梁真却往门口看了看,爷爷一直在砸门,砰砰的声音搅得人心里烦躁。
他走过去开了锁,爷爷毫不犹豫地钻了进来说:年轻人,要守规矩,半夜了还要闹哪样?嗯?
梁真不好当着皑萍的面忤逆他,皑萍扭动着身子说:我看你们这门开向后山的,晚上肯定不平静的。爷爷,你是不是怕啊?
爷爷傲着头说:我怕什么?
皑萍端起之前梁真给的水咕噜咕噜往脖子里灌,修长的脖颈上还挂着一粒粒晶莹的汗珠,她故意用手背揩了揩说:人这一辈子总有闭上眼睡不着的时候?不然你儿子儿媳怎么都不理你呢?
爷爷豁得一下将餐桌旁的椅子砸在地上,没注意,却砸了梁真的脚趾,梁真吃痛地唉哟一声后,爷爷反倒蛮高兴地说:恶人自有恶人磨,我老了,管不了那么多啰!
说着又端了茶壶往楼上去了,听着脚步声逐渐被门关在里面的声音,梁真长舒了口气:终于消停了,感觉世界都安静了。
皑萍打了个哈欠说:可不是,都凌晨了。
梁真将门外的行李箱等扛了进来,对皑萍说:你放心,我啥也不干,我就在下面守着你,我啊怕你怕黑。
皑萍赶忙从行李箱里掏出手机:啊呀,那时真把手机落在衣服里了,难怪我翻遍了随身的包都没找到。还误触了飞行模式。
梁真似信非信地点了点头,他怀疑皑萍是有意要解释给他听,但是诸多的谜团都还没有解开,他只能守着她一探究竟。
皑萍笑嘻嘻地说:我睡沙发啊?
梁真点了点头,将她自己带来的被子铺在了上面,又叠放了她私人用的毯子,说:你睡吧,我哪里都能将就。
熄了灯,原本还睡在客厅地毯上的梁真不知怎的,到了下半夜又睡在了卫生间门口,还蜷缩着身子。
皑萍起夜只点了手机上的手电筒灯,踩到了地上什么东西吓了一跳,梁真被惊醒后,皑萍高声问:我还以为你跟你爷上去了,你在这做什么?
梁真心虚地搔了搔头说:梦游了吧!我老是在睡着的时候挪去阴凉的地方。
皑萍将手机放在地上,用发圈圈了圈自己的头发,把梁真扶了起来说:奇怪啊,你这身上湿淋淋的,跟洗了澡一样。
一摸黏腻腻的,又说:这出大汗也出的太大了!又摸了摸他的额头:好像有点烫。
梁真摆了摆手回答:没事,我经常这样。又应:你别担心。
皑萍想起来之前梁真闪烁着奇异光线的眼睛,便捧着他的脸看:确实不一样呢!你的眼睛。
梁真长长的睫毛在她的面前一眨一眨的,黑暗中原本琥珀色的眼球略微地泛着红晕,梁真低垂着头不好意思地说:可能没休息好吧!又转身回了客厅,背靠着沙发坐在地摊上。
皑萍用过卫生间后出来,梁真的眼睛在黑暗中变成了一抹煞白,皑萍看见了,手里慌慌张张地就把手机摔在了地上,梁真赶忙开了灯:怎么了?没事吧?
皑萍颤巍巍地捡起地上摔碎的手机,心痛不已:没事,坏了——天亮修修——就好了,我手洗过滑——没拿住。
皑萍一整个冷汗直冒,说话断断续续的,梁真极为揪心,他思忖着自己怎么一到黑夜就会变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难道皑萍已经发现了?
于是他试探性地问:我没什么,你要跟我一起吗?
皑萍不解地反问说:一起什么?
梁真说:以前在家里,都说要挂钟馗像驱邪的,我猜是不是有啥不干净的东西在这屋子里,要找个东西避一避。
皑萍越听越糊涂,问:怎么避?你到底怎么了啊?梁真!别吓我。
梁真看着皑萍瞪大的双眼,才憋不住似地一笑:没事嗯,跟你开玩笑呢!
其实在他的脑海中也一直在回想将皑萍看成骷髅头的事,那一秒瞬间的恍惚,那么地真切、真实,以至于完全无法从他的记忆中消除,他也在刻意求证着自己是不是真的看错了,至少到现在为止皑萍还真真实实地是一个人的面容,可是那会怎么会是一个骷髅头呢?梁真想不明白,他觉得这是命运对他开的一个玩笑,什么亲近的人都要从他的身边夺走,他不明白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要面对这样一种悲惨的惩罚,难道是因为亲近吗?那以后他还跟皑萍心无旁骛地相处吗?
他后怕极了,哪怕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体内有一股能量的觉醒。这股力量能够让他无所畏惧地去争取自己想要做成的事,第一就是不让王京将皑萍从他的身边夺走,他有信心能够一直保持专注与安心,但现在,他却打起了退堂鼓,皑萍的到来,会不会像爷爷说的那样,就是个错?这也许不是安乐窝,而是天翻地覆的魔窟呢?
皑萍重新从他身后躺下,拉了他的手握着,温热的体温暂时打消了他的疑虑,两人心有芥蒂地处在同一片月光下,同时往窗外明朗的天空望去,一棵巨大的香椿树上,一只鸱鸺在似笑非笑地叫着,声音嘶哑,不一会就又将两人唤进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