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尘站在墨家祖宅那间只属于他的东厢房里,指尖拂过画案上未完成的《寒江独钓图》。墨迹半干,意境孤绝,这是他唯一能寻得片刻喘息的地方。而祖宅的其他角落,早已被一种无形而沉重的低气压笼罩,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滞涩。
窗外是江南连绵的雨,细密如织,将暮春的绿意晕染得一片模糊。这雨已经下了整整三天,仿佛也在为这座传承了数百年的书香门第——墨家,低低哀泣。
墨家的危机,并非突如其来的风暴,而是一场持续数年、步步紧逼的漫长凌迟。
数年前,墨家为重振声威,倾注巨资启动“江南艺苑”项目,旨在打造一个融合传统与现代的顶级文化艺术地标。然而,项目伊始便屡遭不顺,合作方“今朝阁”——这个近十几年崛起的艺术新贵,在合作过程中利用复杂的合同条款与商业手段,步步蚕食,最终导致项目资金链断裂,陷入漫长的停滞与诉讼。
“墨尘少爷,”老管家福伯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挥之不去的忧色,“老爷让您去一趟正厅。”
墨尘收回望向窗外的视线,低声应了一句。他知道,所谓的“老爷”,是他的祖父,墨家如今的当家主墨渊。而他,墨尘,只是墨渊已故次子留下的私生子。在这个极度重视血脉与正统的家族里,他的身份尴尬得像这画案上多余的一滴墨,碍眼,却又无法轻易抹去。
他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深吸一口气,走向那座象征着家族权力中心,此刻却如同审判庭的正厅。
正厅内,气氛比往日更加凝重。祖父墨渊端坐主位,面容枯槁,仿佛所有的精气神都被漫长的拉锯战耗尽了。他手中紧紧攥着一串沉香木念珠,指节泛白。下方,大伯墨承志和三叔墨承业面色灰败。
“……法院的调解又失败了,‘今朝阁’寸步不让。”大伯的声音带着麻木的疲惫,“他们坚持要么以极低价格全面收购墨家品牌和资产,包括祖宅和所有藏画;要么,就等着看我们在漫长的诉讼和债务中彻底耗尽最后一丝元气。”
三叔猛地一拍椅子扶手,声音嘶哑:“他们还在外面不断散布谣言!说我们墨家早已失去艺术灵魂,连‘心源笔法’都已失传!他们质疑《江雪行旅图》的真伪,说要等到合适的时机,一举将我们钉在耻辱柱上!”
墨尘安静地站在角落的阴影里。他听着这些重复了无数次的坏消息,心沉如铁。墨家就像一艘不断漏水的古船,在“今朝阁”掀起的风浪中艰难漂浮,不知何时就会彻底倾覆。
“父亲,我们……还能撑多久?”墨承志的声音带着绝望。
墨渊缓缓睁开眼,目光扫过厅内,最终落在了角落的墨尘身上,那目光复杂难辨。
“你们都先出去。”墨渊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墨尘留下。”
待其他人退下,正厅只剩下祖孙二人。空气仿佛凝固了。
“墨尘,”墨渊看着他,眼神锐利得像要剥开他的伪装,“你知道为何‘今朝阁’敢如此肆无忌惮地诋毁我墨家传承,甚至质疑《江雪行旅图》吗?”
墨尘垂首:“孙儿不知。”
“因为他们赌定了两件事。”墨渊一字一顿,“第一,我墨家年轻一代,无人能真正继承‘心源笔法’。第二,即便有人能继承,也无法在世人面前,尤其是在那些掌握话语权的权威面前,无可辩驳地证明《江雪行旅图》的真伪,以及‘心源笔法’的真实不虚。”
“心源笔法……”墨尘心中微动。他在家族古籍中见过对这玄妙境界的描述,直指本心,融汇万物。
“《江雪行旅图》的真髓,非俗眼能鉴。”墨渊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时光,“其真伪的关键,在于画作本身与‘心源笔法’修炼者之间独特的‘气韵共鸣’。唯有掌握此法至一定境界者,方能引动画中深藏的神韵,展现出唯有真正传承者才能激发的‘活性’。”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无尽的沉重:“然而,引动这份共鸣的理论与方法,记录于一份由我先祖与青璃学园创始人共同留下的《‘心源笔法’与<江雪行旅图>气韵对应谱》中。此谱秘藏于青璃‘珍本阁’,非其核心成员,终生不得一见。”
“青璃学园?”墨尘的心跳漏了一拍。那个只招收顶尖女性艺术人才的圣地?
“没错。”墨渊的声音突然压低,带着一种秘而不宣的意味,“这里就涉及到一个外界无人知晓的秘密。百年前,我的曾祖父墨文渊与青璃学园的创始人在艺术理念上产生严重分歧,几乎决裂。但在最后时刻,双方各退一步,达成了一个秘密协议——”
墨渊的目光变得深邃:“青璃学园承诺,每隔百年,会秘密给予墨家一个入学名额。但条件是,必须是墨家血脉,当然,必须是女子。”
墨尘震惊地听着这段秘辛。百年一个名额?
“这个秘密只在墨家家主和青璃理事长之间代代相传,外界无人知晓。”墨渊的嘴角泛起一丝苦涩,“如今,正好到了新一个百年的窗口期。现任理事长南宫婉,已经秘密传来了讯息。”
他的目光死死锁定墨尘:“这是墨家百年一遇的机会,也可能是最后一个机会!但是……”
墨渊的声音充满了无奈与决绝:“你大伯三叔家中皆无适龄女子。墨月虽是你妹妹,但她继承的是经营之才,于‘心源笔法’毫无天赋。墨家年轻一辈中,唯一窥见此门径的……”
“只有你,墨尘。而这也是我将这段秘辛告诉你的原因。”
“我?”
“你以为我看不出吗?”墨渊苦笑,“你那些藏在角落里的画稿,那份几乎要破纸而出的灵气与掌控力……我都知道。但你的身份……家族内部……”
他没有说下去,但墨尘懂了。因为他是私生子,他的才华只能是阴影里的秘密。
“墨家的船,漏水太久了。”墨渊的声音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我们或许还能靠变卖些家当,再撑两三年。但两三年后呢?若无转机,墨家必将彻底沉没,祖产被夺,声誉扫地!唯一的希望,就是在这两三年内,有人能潜入青璃,找到《对应谱》,彻底掌握共鸣之法,并在一个足够分量的场合,当众验画,为我墨家正名!而能做到这一切的……”
他的目光死死锁住墨尘,吐出了那个石破天惊的计划:
“……只有你!你需要穿上女装,以天才少女‘墨清池’的身份,潜入青璃学园!这不是短暂的冒险,你可能需要在里面待上数年!直到你成功,或者……墨家彻底倒下。”
“……”
墨尘彻底僵住了。女装?潜入女校数年?这远比一时的屈辱更令人窒息。这是一条漫长而看不到尽头的荆棘之路。
就在这死一般的寂静中,正厅的侧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隙。一个娇小的身影闪了进来,是妹妹墨月。
她显然已经在外面偷听了一会儿,那双酷似她母亲、清澈明亮的大眼睛里,此刻盈满了泪水,但眼神却异常坚定。她几步跑到墨尘身边,不顾祖父在场,用力抓住墨尘冰凉的手,声音带着哭腔,却斩钉截铁:
“哥哥!你去吧!我相信你!只有你能做到!我会帮你的,无论如何我都会帮你!”
墨月,墨家正统的继承人,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小公主”,此刻却像一只护犊的幼兽,紧紧地站在她这个身份尴尬的哥哥身边。她的信任,像一道微弱却灼热的光,穿透了这满室的阴霾与冰冷,直直地照进墨尘混乱而震惊的心底。
墨渊看着这对兄妹,目光在墨月脸上停留片刻,最终又落回面色苍白的墨尘身上。
“这是唯一的赌注,墨尘。”祖父的声音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沉重,“为了墨家,也为了……证明你自己。”
墨尘站在那里,感受着妹妹手心传来的温热,听着窗外无尽的雨声,还有祖父那句“证明你自己”在耳边回荡。家族的黄昏如此沉重,而摆在他面前的,却是一条比黄昏更加黑暗、更加荒诞莫测的道路。
穿上女装,化身“清池”,混入那个完全陌生的女儿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