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的话语如同梦魇,缠绕了墨尘一整夜。女装、潜入、欺骗……这些字眼在他脑中反复冲撞,带来一阵阵生理性的不适与屈辱。天刚蒙蒙亮,他便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那座令人窒息的祖宅,没有惊动任何人,除了始终留意着他动向的妹妹墨月。
他没有拒绝墨月执意要跟来的请求,只是沉默地走在前面。兄妹二人一前一后,穿过被晨雾笼罩的青石板巷,走向城外那座僻静的山丘。
墨尘母亲的墓,就在山丘面向东方的一片小松林里。这里不像墨家祖坟那般规整气派,只是一座简朴的坟茔,一块青石墓碑,但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墓碑上,没有冠冕堂皇的头衔,只刻着简单的名字——“芸娘”,以及生卒年月。
最引人注目的,是墓碑上方镶嵌着的一幅小小的瓷板画像。那是母亲年轻时留下的唯一影像,画中的女子眉目如画,气质清冷,嘴角含着一抹若有若无的温柔笑意。每一次站在这墓前,墨尘都能清晰地看到自己与画像中人的相似——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眉眼,尤其是那双眼睛,沉静时如深潭,专注时则亮得惊人。
墨月安静地将一束洁白的野菊放在墓前,然后退开几步,给哥哥留出空间。
墨尘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画像上母亲冰凉的面颊,动作温柔得仿佛怕惊扰了她的安眠。
“母亲,”他低声开口,声音在寂静的林中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夜未眠的沙哑,“墨家……要倒了。”
他顿了顿,似乎不知该如何继续描述这荒诞的现实。
“您看,我和您,长得真像啊……”他忽然转移了话题,嘴角扯起一丝苦涩的弧度,“小时候,他们都说我像父亲,可我知道,他们是在骗我。我明明……更像您。这份相似,以前让我在墨家像个异类,现在……却成了唯一的‘希望’。”
他的目光变得悠远,仿佛穿透了时光,回到了那些被刻意遗忘的旧日岁月。
他的艺术启蒙,并非来自墨家那些刻板的族学师傅,而是源于这座孤坟前的陪伴,源于母亲留下的几本残破画谱和笔记。那时他还很小,被家族排斥,无人理会,便常常一个人跑到这里,对着母亲的画像,一坐就是一天。他看不懂文字,便摹仿画谱上的线条,用树枝在泥地上画,用偷来的炭块在废纸上画。
他记得,有一次他无意中在母亲遗物里找到了一本关于“墨法”与“水意”的笔记,上面是母亲娟秀的字迹,记录着她对绘画材料独特的理解。他如获至宝,偷偷研读。没有人教导,他就自己摸索。为了掌握一种古人所说的“宿墨”技法,他可以在阴暗潮湿的杂物间里,对着十几个小碟子,反复试验胶矾水的比例、墨粒的研磨粗细,一待就是一整夜,直到双手被墨汁浸染得洗不掉,眼睛因过度专注而布满血丝。
他记得,为了理解“心源笔法”笔记中一句玄之又玄的“山川与我神遇而迹化”,他曾在寒冬腊月,独自爬上城外荒山,在凛冽的寒风中观察雪覆山峦的肌理,感受自然伟力对心神的冲击,直到手脚冻得麻木,几乎下不了山。
他付出的,是远超同龄人数倍、数十倍的刻苦与孤独。他的技艺,是在无人喝彩、甚至充满白眼的角落里,靠着对母亲模糊的思念和对绘画本身近乎偏执的热爱,一点一滴、悄无声息地磨砺出来的。他的手指因常年握笔和试验材料而带着薄茧,他的观察力在无数次孤独的写生中变得锐利如鹰。
这些,墨家的那些大人们看不到,或者说,不愿意看到。他们只看到他“私生子”的身份,却选择性忽视了他笔下那日渐磅礴、几乎要破纸而出的灵气与力量。
“他们都知道,”墨尘的声音带着压抑的痛楚,“祖父他知道我有能力,但他和伯父他们,从未真正认可过我。直到家族这艘破船快要沉了,才想起我这个他们一直嫌弃的‘压舱石’,还要用这种……这种方式。”
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林中清冷的空气。
“为什么是我?”他像是在问母亲,又像是在问自己,“为什么一定要用这种荒谬的方法?月儿也是墨家血脉,她的天赋也很好,为什么不能是她?”
一直安静站在身后的墨月,听到这里,忍不住上前一步,急切地开口:“哥哥!我可以的!我也可以去学,我去女校名正言顺……”
“你不可以。”
墨尘打断她,转过身,目光沉静地看着妹妹。这一刻,他眼中不再是昨夜那个被突如其来的噩耗击懵的少年,而是恢复了平日里的冷静与洞察。
“原因有三。”他缓缓道来,条理清晰,仿佛早已在心中权衡了无数次。
“第一,是‘心源笔法’本身。”墨尘的目光再次投向母亲的画像,“祖父说,非天赋绝伦、心性纯粹者不可得。这是一种近乎本能的感悟和表达,强求不来。月儿,你的天赋在人际与经营,在于守护,在于让你的世界充满阳光和韧性。而我的天赋……”他顿了顿,自嘲地笑了笑,“或许就在这孤独的笔墨之间,在与世隔绝的沉浸里,在……母亲留给我的这点不一样的东西里。这是我们与生俱来的不同路径。”
墨月怔住了。她从未听哥哥如此清晰地剖析过彼此。她擅长让身边充满欢声笑语,凝聚人心,而哥哥,则习惯在寂静中与天地、与笔墨对话。
“第二,是时间与风险。”墨尘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此去青璃,并非一朝一夕,可能需要数年。期间变数无穷,一旦暴露,不仅前功尽弃,墨家将立刻万劫不复。我是私生子,本就声名不显,即便失败,对墨家声誉的打击也相对有限。但你不同,月儿,这正是第三点。”
他深深地看着妹妹,眼中是兄长独有的守护。
“你是墨家名正言顺的继承人,是家族未来真正的希望和象征。你不能沾上任何污点,绝对不能。这种漫长而危险的潜伏,只能由我这个影子去做。你要留在外面,学习如何周旋,如何守护,那同样是拯救家族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墨月眼中的急切和不服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有心疼,有愧疚,更有一种被沉重现实说服的无力感。她明白了,哥哥不是不相信她,而是在用他自己的方式,保护她,保护家族最后一丝正统的希望,并将最艰难、最黑暗的道路扛在了自己肩上。
她低下头,泪水无声地滑落,滴在清晨略带湿气的泥土上。
墨尘收回目光,再次看向墓碑上的母亲。经过这一夜的挣扎和此刻的独白,他心中的混乱与屈辱似乎沉淀了下去,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慢慢浮现。
为了报答妹妹毫无保留的信任。
为了证明自己存在的价值,并非只是一个尴尬的“影子”。
或许,也为了母亲留下的、那未被墨家正统所玷污的、自由的艺术火种。
他伸出手,最后一次轻轻抚摸那冰凉的瓷板画像。
“母亲,”他轻声说,语气平静却带着千钧之力,仿佛在立下一个郑重的誓言,“这条路,我走了。”
他转过身,不再看那孤坟。晨光穿过林隙,落在他挺直却单薄的背上,拉出一道长长的、仿佛承载了无尽重量的影子。
“我们回去吧,月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