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尘与墨月刚从城外母亲的墓地回来,踏入祖宅那扇沉重的朱漆大门,便察觉到了气氛的异样。仆人们噤若寒蝉,空气中弥漫着山雨欲来的紧绷。福伯早已候在门廊下,见到他们,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忧色。
“尘少爷,月小姐,”他低声道,“老爷请你们即刻去宗祠偏厅。”
宗祠偏厅。墨尘与妹妹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了然——计划,恐怕已经泄露了。
果然,当两人踏入偏厅时,里面已是济济一堂。祖父墨渊依旧端坐主位,脸色比昨日更加沉郁。下方,大伯墨承志、三叔墨承业赫然在列,此外还有几位族中颇有名望的长辈,他们的脸上无一例外地写满了震惊、愤怒与难以置信。
墨尘的出现,瞬间吸引了所有的目光。那些目光如同针尖,带着审视、鄙夷,还有一丝被冒犯的震怒。
“父亲!”三叔墨承业率先发难,他猛地站起身,手指几乎要戳到墨尘的鼻子,“您说的挽救家族的‘唯一方法’,就是让这个……这个身份不明的庶子,男扮女装潜入青璃女学?!这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荒唐!无耻!”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尖锐刺耳,在肃穆的宗祠偏厅里回荡。
“承业,注意你的言辞!”墨渊沉声喝道,但声音中透着一丝疲惫。
“父亲,三弟话虽难听,但理不糙。”大伯墨承志接口道,他相对冷静,但眉头紧锁,语气凝重,“此事绝非一朝一夕。数年时间,变数何其之多!一旦泄露分毫,我墨家将彻底沦为整个艺术界的笑柄!千年清誉,毁于一旦!届时,即便证明了《江雪行旅图》是真迹,证明了‘心源笔法’未失,又有何意义?一个依靠如此不堪之手段苟延残喘的家族,还有什么脸面立足于世?”
另一位须发皆白的长辈也颤巍巍地开口:“渊哥儿,此事确实欠妥。墨尘虽有才华,但终究……名不正言不顺。让他代表墨家行此险招,耗时数年,风险太大,代价更高!我们宁可堂堂正正地慢慢寻求转机,也不能用这种方式求生!”
“慢慢寻求转机?”墨渊忽然冷笑一声,浑浊的目光扫过在场众人,“你们以为墨家还有多少时间可以‘慢慢’?‘今朝阁’的恶意收购如同附骨之疽,外面的债务和诉讼步步紧逼!我们靠变卖些家当,或许还能撑两三年,然后呢?坐吃山空,眼睁睁看着祖产被一一夺走,看着先祖心血付诸东流,这就是你们所谓的‘堂堂正正’?”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暂时压下了众人的议论。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墨渊环视一圈,语气转为一种带着诡辩色彩的锐利,“你们只看到男扮女装的不堪,却看不到这其中蕴含的‘势’与‘时’!”
他顿了顿,继续道:“青璃学园排斥我墨家男子,这是人尽皆知的事实。正因如此,一个横空出世、才华横溢的‘天才少女’墨清池,才会更容易被接纳,更容易打破她们的固有成见!这是一种伪装,更是一种破局的‘奇兵’!谁能想到,我墨家真正的传承者,会以这样一种方式,长期潜伏在她们的核心之地,去获取那至关重要的《对应谱》?”
“再者,”他的目光落在墨尘那张与芸娘极为相似的脸上,语气变得意味深长,“墨尘的容貌,本就清秀俊逸,稍加修饰,足以以假乱真。此乃天意,是老天爷留给墨家的一线生机!你们拘泥于所谓的‘体面’,却看不到这体面之下,家族即将面临的万劫不复!数年光阴,换取家族存续的希望,这笔账,难道算不清楚吗?”
众人一时语塞。墨渊的话,将一件荒诞不经的事情,强行套上了一层“战略”与“天意”的外衣,虽然牵强,但在家族存亡的巨大压力和漫长的时间维度下,竟也让一部分人产生了动摇。
但墨承志依旧不甘心:“可是父亲,即便计划可行,为何一定是墨尘?月儿呢?她是正统嫡女,由她去,不是更名正言顺?”
“是啊!让月儿去!”立刻有人附和。
所有的目光又聚焦到了墨月身上。
墨月下意识地抓紧了哥哥的衣袖,想要开口,却被墨尘用眼神制止。
这时,墨渊做出了一个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举动。他不再强行压制,而是将目光投向一直沉默站在风暴中心的墨尘,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将最终选择权交托出去的奇异平静:
“计划,我已说明。利弊,你们也已看清。此事关乎墨尘自身未来数年的命运,更关乎家族存亡。强逼无用,反而可能坏事。”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
“所以,我决定,让墨尘自己选择。”
偏厅内顿时一片寂静。
“墨尘,”墨渊凝视着他,“这条路,漫长且布满荆棘,甚至可能让你身败名裂,耗费你数年的青春。你,愿意为了墨家,踏上这条艰难乃至屈辱的征途吗?”
他话锋一转,仿佛给了另一个希望渺茫的选项:“若你不愿,家族也不会怪你。我们……再想他法,另觅机缘。”
“他法?还能有什么他法!不过是坐以待毙!”三叔墨承业忍不住低吼。
但墨渊没有理会,只是静静地看着墨尘。
所有的目光再次聚焦在墨尘身上。有期待的,有怀疑的,有冷漠的,也有像墨承业那样带着隐隐威胁的。
墨尘能感受到妹妹抓着他衣袖的手在微微发抖。他能感受到那些族老目光中的压力。他更能感受到祖父那看似给予选择,实则将千斤重担完全压在他肩上的深意。
再想他法?不过是逼他主动承担的托词。家族早已没有从容布局的时间,祖父也绝不会允许计划因他而更改。所谓的“选择”,只是一个让他必须心甘情愿跳下去的、精心设计的陷阱。
他闭上眼,脑海中闪过母亲墓前的冰冷与决绝,闪过妹妹坚定信任的眼神,闪过自己十几年默默付出的汗水与孤独,也闪过那可能需要耗费数年光阴的、漫无止境的伪装。
然后,他睁开眼,目光平静地迎上祖父的视线,也扫过在场所有神色各异的族人。他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认命般的决绝,在寂静的宗祠偏厅里响起:
“我愿意。”
三个字,掷地有声。这一次,它不仅仅意味着接受任务,更意味着应承下未来数年不可预测的艰难时光。
墨承志愣住了,墨承业脸上的愤怒凝固了,其他族老也面面相觑,似乎没想到他会如此干脆地应承下来,而且是承担一个如此漫长的使命。
墨月猛地抬头看着哥哥,眼圈瞬间红了,嘴唇翕动,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墨渊的眼中,则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如释重负的微光,随即又被更深沉的复杂情绪所覆盖。
“好。”祖父只说了这一个字,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靠回了椅背。
主角自己已然同意,并且愿意付出数年光阴,最大的反对理由——“强迫族人不义且难以持久”——便不复存在。剩下的质疑,在家族存亡的现实和墨渊的权威面前,也显得苍白无力。族人们交换着眼神,最终,都沉默了下去。
一场看似激烈的风波,就以这样一种方式,被强行压下。
没有人问墨尘为何愿意承担这数年之约。
或许他们不在乎。
或许他们认为这本就是他这种身份的人该做的。
墨尘站在那里,承受着这诡异的、混合着松了口气与残余鄙夷的沉默。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不再是那个躲在角落里的私生子墨尘。
他是即将披上伪装,为家族命运而进行一场漫长跋涉的,“墨清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