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竹小筑的特训,如同精密的手术,开始从宏观的仪态声音,向微观的行为习惯和外在包装深入。每一天,墨尘都感觉自己在被一点点拆解,再按照一个名为“墨清池”的模具,重新拼合。
白芷老师的教导变得愈发细致入微。
“清池,注意你的坐姿。”
在训练中,墨尘已被要求适应“清池”这个称呼,他正试图放松一下因持续端坐而僵硬的腰背,白芷温柔却不容置疑的声音便响了起来,“双腿并拢,微微侧向一边,手自然地交叠放在膝上。对,就是这样。男子习惯大开大合,但少女的坐姿,要像含苞的花,内敛而优雅。”
墨尘依言调整,感觉自己像被无形的丝线捆绑着。他甚至需要重新学习如何喝水——小口啜饮,不能仰头痛饮;如何递接物品——要用双手,指尖微翘,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矜持;甚至是如何笑——不能朗声大笑,要抿唇浅笑,眼波微动,所谓“笑不露齿”。
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细节,构筑起一道无形的墙,将他与过去的自己彻底隔绝。他必须时刻警惕,任何一个下意识的、属于“墨尘”的习惯,都可能成为致命的破绽。一次,他思考画作构图时,习惯性地像以前那样,用手指在桌面上用力划拉,发出刺耳的声响。白芷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静静地看着他,直到他自己意识到错误,讪讪地收回手,耳根泛红。
妹妹墨月成了他最严格的“监督者”和最热情的“造型师”。
“哥哥,你走路的时候肩膀还是有点硬哦!”
“哥哥,你拿茶杯的姿势不对,要这样!”
她模仿着白芷教导的样子,一本正经地纠正他,眼里却闪着兴奋的光。对她而言,这似乎是一场新奇有趣的游戏,看着哥哥一点点变成另一个“完美”的形象。
然而,真正的考验,发生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
白芷带来了一个精致的樟木箱子。打开箱子,里面是叠放整齐的、属于少女的衣物——素雅的襦裙,飘逸的曲裾,甚至还有几件改良过的、带着学院风的连衣裙。丝绸、纱帛、软缎,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与墨尘平日里穿的青布长衫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清池,从今天起,你需要开始适应这些。”白芷的语气平静,却让墨尘的心猛地一沉。
“现在……就要穿上吗?”他的声音干涩。
“是的。”白芷点头,“习惯衣着的束缚与感觉,是伪装不可或缺的一环。衣装会改变人的心态,甚至影响行为。”
墨月已经迫不及待地拿起一件月白色的齐胸襦裙,裙摆上绣着淡淡的云纹:“哥哥,试试这件!这件一定很好看!”
墨尘站在原地,脚下像生了根。他看着那件裙子,感觉那不仅仅是一件衣服,而是一个即将将他彻底吞噬的身份象征。屈辱感再次汹涌而来,比之前的任何一次训练都更加强烈。
“哥哥……”墨月看出了他的抗拒,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恳求。
白芷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等待着。
墨尘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他想起了宗祠偏厅里那声沉重的“我愿意”,想起了母亲墓前的决绝。他没有退路。
他伸出手,接过了那件裙子。丝绸冰凉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带着一种陌生的、令人心悸的柔滑。
更衣的过程是一场沉默的煎熬。在墨月和白芷的帮助下,他笨拙地套上裙子,系上复杂的丝绦。当最后一条腰带在腰间束紧,当宽大的袖摆垂下,当裙裾触及脚踝的那种空荡和束缚感同时传来时,他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
他几乎不敢抬头看镜中的自己。
“哥哥,抬头呀!”墨月的声音带着惊叹。
在白芷温和而坚定的目光示意下,墨尘终于缓缓抬起头,望向那面巨大的落地镜。
镜中的人,陌生得令人心惊。
月白色的襦裙衬得他身形愈发纤细,宽大的袖口和裙摆弱化了他肩部的线条,增添了几分柔美。因为连日来的仪态训练,他站立的身姿不自觉地带上了少女的娉婷。而那张脸……原本属于少年的、尚未完全褪去的青涩棱角,在女装的柔和线条与发型的修饰下,竟然奇异地融合成一种清冷又略带英气的美丽。尤其是那双眼睛,因为内心的挣扎和羞耻而蒙着一层水光,更显得“我见犹怜”。
这……就是他吗?
还是“墨清池”?
一股强烈的荒谬感和疏离感攫住了他。他仿佛灵魂出窍,看着一个陌生的、穿着女装的自己站在镜前。
“看,哥哥,我说过的,你一定会是最耀眼的!”墨月围着他转了一圈,满脸的骄傲和兴奋,仿佛在欣赏一件由她亲手参与打造的艺术品。
白芷也走上前,仔细端详着,眼中流露出专业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底子果然极好。只是神韵还需调整,清池的眼神,应该再柔和一些,少一些……属于墨尘的锐利和审视。”
墨尘试着弯了弯嘴角,镜中的人影回以一个僵硬而陌生的浅笑。他动了动手臂,宽大的袖摆随之晃动。每一步,每一次转身,裙摆摩擦小腿的感觉都在提醒他——你不再是墨尘。
衣着,成了最沉重也最直观的牢笼。
接下来的日子,墨尘开始长时间穿着女装进行各项训练。起初的极度不适和羞耻感,在日复一日的强迫性适应中,逐渐变得麻木。他习惯了裙摆的存在,习惯了行走时需要更小的步伐,习惯了坐下时需要整理裙角的动作。
行为习惯在一点点被重塑,衣着的重量在一点点被习惯。
他像一块被投入水中的顽石,在名为“墨清池”的激流中,被反复冲刷、打磨。棱角在被强行磨去,但内核深处,那份属于墨尘的坚韧与才华,是否也会在这漫长的伪装中逐渐迷失?
夜深人静时,他偶尔会脱下那身沉重的“戏服”,换回自己的青布长衫,站在院中望着星空。只有在这种时候,他才能短暂地喘一口气,确认“墨尘”依然存在,尽管那个身影,在“墨清池”日益完美的光环下,似乎正变得越来越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