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衣着、仪态、声音的塑造逐渐步入轨道，听竹小筑的特训，终于触及到了最具象征意义，也最考验技巧的一环——妆容。
这一日，白芷老师带来的不再是衣物，而是一个多层的神秘黑漆妆奁。打开之后，里面是琳琅满目、排列整齐的瓶瓶罐罐与各式笔刷。粉底、遮瑕、眉笔、眼影、眼线、睫毛膏、腮红、唇膏……种类繁多，色彩纷呈，在透过竹帘的柔和光线下，泛着细腻的光泽，宛如画家最齐全的调色盘，却又分明是为描绘女子容颜而生。
“形已初具，神需雕琢。”白芷看着已经换上一件简单的素色连衣裙的墨尘，温和地说道，“妆容，是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步。它能修饰轮廓，掩盖瑕疵，更重要的是，它能塑造气质，甚至改变气场。对于清池你而言，它更是掩盖你本身男性特征、完美融入环境不可或缺的‘面具’。”
墨尘看着那些陌生的工具，心头再次泛起熟悉的无力感。与笔墨纸砚打交道十几年，他熟悉每一种颜料、每一种笔锋的特性，但眼前这些，是完全不同的领域，指向一个他极力抗拒的终点。
“月儿，”白芷转向一旁眼睛发亮的墨月，“你先来为清池试妆。我会在旁边讲解。”
“我？我可以吗？”墨月既兴奋又有些紧张。
“没关系，慢慢来。”白芷鼓励道，“你是女孩子，对这些天生有更好的直觉。而且，由最了解他的人来动手，或许更能找到适合他的‘妆感’。”
墨尘认命地在梳妆台前坐下，闭上了眼睛，仿佛这样就能隔绝一部分外界施加于他的“改造”。他能感觉到妹妹略带冰凉的手指轻轻托住了他的下巴，动作小心翼翼，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
“首先，是底妆。”白芷的声音如同画外音般响起，“清洁护肤后，使用妆前乳平滑肌肤。然后，选择与脖颈肤色接近的粉底液，点涂在面部，用湿润的海绵蛋……对，就是这样，轻轻拍打开，要均匀、轻薄，追求的是自然无瑕的肤质，而非厚重的面具感。”
墨月依言操作。墨尘能感觉到微凉的、带着香气的液体被一点点拍打在脸上，海绵蛋柔软的触感在皮肤上跳跃。粉底覆盖了他原本的肤色，也似乎覆盖了他作为男性的一部分真实。镜中的自己，肤色变得均匀、白皙，毛孔和细微的瑕疵被淡化，呈现出一种介于真实与虚假之间的光滑感。
“接下来，是遮瑕。重点照顾黑眼圈、鼻翼两侧，以及……任何需要调整的轮廓。”白芷意有所指。墨尘的眉骨和下颌线条比一般女性要清晰硬朗一些，这就需要巧妙的明暗修饰来柔化。墨月用细小的遮瑕刷，蘸取浅色的膏体，在他下颌角、鼻梁侧面等需要“收敛”的地方仔细涂抹，再轻轻晕开。
“然后是定妆。用散粉刷蘸取少量散粉，轻轻扫过全脸，特别是T区，这样可以控油，让妆容更持久。”
底妆完成，镜中的人已经褪去了原本的粗糙感，皮肤细腻得如同上好的白瓷。
“现在，是改变气质的关键——眉眼。”白芷拿起一支削尖的灰褐色眉笔，“清池的眉毛天生浓密，形状也不错，但过于英气。我们需要修掉一些杂毛，然后用眉笔顺着原生眉形，画出更柔和、纤细的线条，眉峰不要过于锐利，眉尾自然拉长。”
修眉的镊子触及皮肤时带来细微的刺痛感，墨尘忍不住蹙了蹙眉。墨月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拔掉了几根多余的眉毛。然后用眉笔，一点点地描画。原本英挺的剑眉，在笔尖的勾勒下，逐渐变得秀气而温婉。
“眼妆是重点，但对于日常校园妆，切忌浓艳。”白芷挑选了一盘大地色系的眼影，“先用浅米色在整个眼窝打底，然后用浅棕色在双眼皮褶皱内和下眼睑后三分之一处晕染，增加深邃感。最后，用最深棕色贴近睫毛根部，轻微加深。”
墨尘能感觉到柔软的眼影刷在眼皮上扫过，带来轻微的痒意。他被迫抬起下巴，配合着妹妹的动作。当眼影完成后，他那双原本就明亮的眼睛，在色彩的衬托下，显得更大，轮廓也更柔和了，少了几分锐利，多了几分朦胧与清澈。
“眼线可以调整眼型。清池的眼型偏长，我们可以用棕色的眼线笔，沿着睫毛根部细细地画一条内眼线，眼尾平拉或微微下垂，营造出无辜和温柔感。”墨月的手很稳，小心地填补着睫毛根部的缝隙。
“睫毛夹翘，然后刷上纤长型的黑色睫毛膏。注意，Z字形刷法，从根部开始，不要结块。”
当睫毛膏刷过睫毛时，墨尘能感觉到微小的重量和粘连感。他眨了眨眼，镜中的那双眼睛，因为眼线、眼影和睫毛的加持，已经完全变了味道——那是属于“墨清池”的，清澈中带着一丝易碎，温柔里蕴藏着灵动的眼眸。
“腮红是增添气血和少女感的关键。选择自然的珊瑚色或蜜桃色，微笑，找到苹果肌，用刷子少量多次地斜向上轻扫。”淡淡的粉红色晕染在脸颊，瞬间让那张过于白皙的脸庞鲜活起来，透出健康的红润。
“最后，是唇妆。先涂一层润唇膏打底，然后选择与腮红同色系的、水润质地的唇膏或唇釉，从唇中间向两侧涂抹均匀。”
当那抹柔和的珊瑚色覆盖在他原本没什么血色的唇上时，整个妆容仿佛被注入了灵魂。
墨月放下工具，后退一步，屏息看着镜中的“作品”。
墨尘也在此刻，缓缓睁开了眼睛。
镜子里的人，陌生得令他窒息。
粉底完美地统一了肤色，柔和的眉形和精致的眼妆彻底改变了眼部的神态，脸颊淡淡的红晕和唇上莹润的色彩，共同塑造出一个清丽脱俗、我见犹怜的少女形象。所有的男性特征都被巧妙地修饰或掩盖，只剩下属于“墨清池”的、无可挑剔的美丽。
这不再是简单的模仿，而是近乎魔法般的“再造”。
“哥哥……”墨月的声音带着惊叹和一丝迷惘，“你好……漂亮。”
漂亮。这个词像一根针，刺破了墨尘心中最后的防线。他看着镜中那个“漂亮”的“少女”，感觉那个名为“墨尘”的自我，正在这片粉墨丹青之下，一点点消散。这层面具，太过完美，完美到让他恐惧。
“月儿做得很好。”白芷适时开口，打破了这令人心悸的沉默，“但清池，你不能永远依赖别人。从今天起，你需要开始学习，自己来完成这个‘面具’的绘制。”
自己来？
墨尘看着妆奁里那些琳琅满目的工具，感到一阵眩晕。这比驾驭最桀骜的毛笔，调和最复杂的墨色，似乎还要困难百倍。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墨尘开始了漫长的自学化妆之路。
第一次自己打粉底，他用力过猛，弄得脸上像刷了墙，不均匀且假面。
第一次画眉毛，两条眉毛如同扭曲的毛毛虫，不对称且生硬。
第一次涂眼影，颜色混杂，边界模糊，像被人打了一拳。
第一次画眼线，手抖得如同风中落叶，线条歪歪扭扭，甚至戳到了眼睛里，刺激得泪水直流。
第一次涂口红，超出了唇线，显得邋遢又可笑。
他坐在镜子前，一次次失败，一次次卸掉重来。卸妆水刺激着皮肤，带来微微的刺痛。他看着镜中那个因为反复擦拭而有些发红、妆容怪异的自己，挫败感如同潮水般涌来。
这不仅仅是在学习一门技术，更像是在进行一场与自己的战争。他的手指习惯了握笔的力道和稳定，却难以驾驭那些纤细的刷子和软管。他的审美建立在山水意境和笔墨韵味上，如今却要学习如何用色彩和线条来“伪造”一张符合世俗标准的、美丽的女性的脸。
墨月在一旁看着他笨拙而执拗地练习，想帮忙又不敢贸然上前，只能默默地递上棉片和卸妆水。
白芷则会在关键时刻给予指点：“底妆要轻，手腕用力，拍打而非涂抹。”
“画眉先定三点：眉头、眉峰、眉尾。线条要虚，不要实。”
“眼影晕染是关键，没有明显的边界才是最高境界。”
“手抖的时候，可以用小指抵住脸颊作为支撑。”
日复一日，镜前时光在粉黛清香中流逝。墨尘的进步缓慢却切实。他的手指逐渐找到了感觉，对色彩的运用也渐渐得心应手。虽然他依旧厌恶这个过程，但他不得不承认，当那张完美的“墨清池”面容最终由他自己的手绘制完成时，一种扭曲的、属于创造者的掌控感，会微妙地冲淡那份屈辱。
粉墨丹青，绘的是假面，磨的是真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