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竹小筑的日子,在严格的特训之外,也逐渐形成了一种奇异的、与世隔绝的日常节奏。这种日常,像温水煮蛙,悄无声息地侵蚀着某些边界,混淆着真实的感知。
白芷老师并非终日都在,她往往在上午指导完当日的重点课程后便会离开,将剩下的练习和巩固时间留给兄妹二人。于是,大部分时间里,这座竹林掩映的院落,便成了墨尘与墨月独处的天地。
清晨,墨尘不再需要人催促,便会自觉地起身,换上那身已成为习惯的素色连衣裙,坐在梳妆台前,开始自己描画“墨清池”的容颜。他的手法日渐熟练,虽然仍比不上墨月或白芷那般精巧,但已能独立完成一个清丽自然的日常妆容,掩盖掉最后一丝属于男性的硬朗。
墨月则会在一旁,有时抱着枕头睡眼惺忪地看着,有时会叽叽喳喳地评论:
“哥哥,今天这边的眉毛好像比那边高了一点点哦!”
“唇釉颜色选这个蜜桃色的更好看,显气色!”
“哇,哥哥你夹睫毛终于不手抖了!”
她的语气自然亲昵,仿佛面对的,只是一位正在梳妆的、关系亲密的“姐妹”。起初,墨尘还会因这些评论而感到别扭和沉默,但久而久之,在日复一日的重复中,那份尖锐的羞耻感似乎被磨钝了,变成了一种麻木的例行公事。他甚至偶尔会根据妹妹的建议,微调一下妆容。
用早餐时,墨尘需要时刻注意用餐的仪态——小口进食,细嚼慢咽,不能发出声响。墨月坐在他对面,常常会托着腮,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阳光透过竹帘,洒在“墨清池”低垂的眉眼和纤细的手指上,勾勒出一幅静谧美好的画面。
“哥哥,”墨月有时会恍惚地说,“你这样吃饭,真的很好看,比我们学园里那些所谓的淑女还要优雅。”
墨尘拿着勺子的手会微微一顿,然后继续沉默地进食。他不知道自己该作何反应。否认?这似乎是训练成功的证明。接受?那无异于对自身存在的背叛。
白天的训练间隙,两人也会有些许放松的时刻。他们会坐在院子的回廊下,看着风吹过竹林,沙沙作响。墨月会兴致勃勃地讲起学园里的趣事,分享她听来的关于青璃学园各位导师、风云人物的八卦。她不再称呼“你进去之后要小心谁谁谁”,而是自然而然地用“清池姐姐你到时候可能会遇到……”这样的口吻。
她甚至开始和墨尘讨论起女孩子之间的话题,比如哪种发饰更配某条裙子,最近流行的护肤方法,或者某个当红的偶像团体。墨尘大多时候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应和一声。他发现自己竟然也能听懂一些,并且基于这段时间的“恶补”,偶尔还能提出一点“专业”意见。这种认知让他感到一阵心惊。
有一次,墨月拿着一本时尚杂志,指着一款新出的指甲油颜色,兴奋地对墨尘说:“哥哥,你看这个‘星夜银河’的颜色,好漂亮啊!我们晚上一起涂好不好?”
墨尘下意识地就想拒绝。涂指甲油?这已经完全超出了“必要伪装”的范畴。
但看着妹妹那双充满期待、毫无杂质的眼睛,那句拒绝的话卡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口。他意识到,在墨月的心中,“墨清池”这个形象已经越来越真实,越来越丰满,甚至开始覆盖掉他作为“哥哥”的那部分身份。她不是在捉弄他,她是真的想和她认定的“清池姐姐”分享属于女孩子的乐趣。
最终,他找了个颜料过敏的借口,搪塞了过去。墨月虽然有些失望,但很快又被别的事情吸引了注意力。
这种日常的渗透,在夜晚来临时会变得尤为明显。
随着墨尘女性化外表的日益稳固,以及日常生活中无处不在的“姐妹”互动,墨月似乎产生了一种微妙的移情。她开始越来越黏着墨尘,仿佛真的多了一个可以依赖、可以分享所有秘密的姐姐。
这天晚上,洗漱完毕,墨尘换上了宽松的中性睡衣,正准备回自己房间休息。墨月却抱着自己的枕头,穿着可爱的兔子睡衣,赤着脚,“蹬蹬蹬”地跑到了他的房门口,倚着门框,眼巴巴地看着他。
“哥哥……”她小声地,带着一丝撒娇的意味,“我今晚……能不能跟你一起睡?”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墨尘猛地转头,看向妹妹。她的眼神清澈,带着纯粹的依赖和期盼,没有丝毫的暧昧或杂质。那是一种妹妹对姐姐、或者对极其信赖的亲密同性友人,才会提出的、再自然不过的请求。
然而,这对墨尘而言,不啻于一道惊雷。
一起睡?
穿着睡衣,躺在同一张床上?
以他此刻的装扮,以“墨清池”的身份?
虽然他们是血脉相连的亲兄妹,但年龄渐长后,早已分房而眠。更何况,他现在正处于这样一种极其特殊和扭曲的状态之下。
“胡闹!”墨尘的声音因为震惊和一丝慌乱而显得有些严厉,“回你自己房间去!”
墨月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眼圈瞬间就红了,委屈地扁着嘴:“为什么不行嘛……以前小时候,我们不是经常一起睡吗?而且……而且现在,感觉就像和姐姐在一起一样……”
就像和姐姐在一起一样。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墨尘心中那扇名为“恐惧”的门。
他成功了,成功得太彻底了。连最亲近的妹妹,在朝夕相处中,都已经下意识地忽略了他的真实性别,完全将他代入了“墨清池”的角色。这层假面,不仅骗过了可能的外人,甚至已经开始迷惑身边人的认知。
他看着妹妹委屈又不解的表情,心中五味杂陈。有无奈,有心酸,有愤怒,更有一种深沉的、无人可诉的悲哀。
他不能解释,无法解释。难道要告诉妹妹,你眼前这个“姐姐”,皮囊之下,依然是那个被你依赖的、男性的哥哥?这只会让情况变得更加混乱和尴尬。
他只能强硬起心肠,用不容置疑的语气重复:“不行!回你自己房间去,月儿。这是命令。”
墨月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她抱着枕头,狠狠地瞪了墨尘一眼,带着哭腔喊道:“清池姐姐最讨厌了!”说完,转身跑回了自己的房间,“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走廊里,只剩下墨尘一个人,僵立在原地。
“清池姐姐最讨厌了……”
妹妹的哭喊声还在耳边回荡。她甚至下意识地喊出了“清池姐姐”,而不是“哥哥”。
墨尘缓缓关上门,背靠着门板,无力地滑坐在地上。房间里没有开灯,只有清冷的月光从窗外洒入,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轮廓。
他抬起手,看着即使在月光下也显得纤细白皙的手指,看着身上那身模糊了性别特征的睡衣。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妹妹身上淡淡的、甜美的草莓味沐浴露的香气,以及……他自己身上,那为了维持“墨清池”形象而不得不使用的、带着清雅花香的护肤品味道。
两种味道交织在一起,如同他此刻混乱的身份,再也难以清晰剥离。
妹妹想和他一起睡,这个看似荒唐的请求,像一个警钟,重重地敲响在他的心头。
伪装,已经不再仅仅局限于外在。
它正以一种可怕的速度,侵蚀着他的生活,扭曲着他与最亲近之人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