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历了方才搭讪事件的虚惊一场,墨尘的心境反而奇异地沉淀下来几分。恐惧依旧存在,但一种“既然最坏的情况之一已经发生且安然度过”的破罐破破摔心理,让他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些许。他依旧挽着妹妹墨月的手臂,但身体的僵硬感明显减轻,步伐也自然了许多。
墨月敏锐地察觉到了这种变化,心中暗喜,更加起劲地扮演着“向导”和“妹妹”的角色。她拉着墨尘,兴致勃勃地钻进了一家风格简约、主打棉麻和天然材质的女装店。
店内灯光柔和,音乐舒缓,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薰衣草香氛。衣架上悬挂着各式各样的连衣裙、衬衫、半身裙,材质和剪裁都透着一种低调的质感。这对于需要长期维持“墨清池”人设的墨尘而言,确实是需要熟悉和储备行头的地方。
“清池姐姐,你看这件!”墨月眼尖,拿起一件水蓝色的及膝连衣裙,款式简单,只在领口处有一圈细致的白色刺绣,“这个颜色超衬你气质的!去试试嘛!”
导购员是一位笑容温和的年轻女孩,见状也走了过来,微笑着附和:“是呀,小姐,这款是我们店的新品,面料是进口的亚麻混纺,透气性好,版型也很显瘦。您皮肤白,穿这个颜色一定很好看。”
两位“女性”的目光同时聚焦在自己身上,墨尘感觉刚放松的神经又瞬间绷紧。去试衣间?当着导购员的面,拿着女装走进那个狭小的、性别分明的空间?
他下意识地想拒绝,但看到墨月那充满期待的眼神,以及导购员职业化的微笑,他知道自己没有理由退缩。这,也是训练的一部分。
“……好。”他听到自己用那清软的女声应道,声音细微,却清晰。
从墨月手中接过那件连衣裙,触手是亚麻特有的、略带粗糙的天然质感。他跟着导购员走向位于店铺深处的试衣间区域。
“小姐,这边请。需要帮忙的话可以叫我。”导购员为他拉开一个试衣间的帘子。
墨尘道了声谢,闪身进入,迅速拉上了帘子。狭小的空间里,只有一面全身镜,一个简单的挂钩,和一个小小的皮质拖鞋。空气似乎都变得稀薄起来。
他背靠着冰冷的试衣间隔板,深吸了几口气。镜子里,是“墨清池”那张带着些许慌乱和不确定的清秀面孔。他低头看着手中的蓝色连衣裙,仿佛那是什么烫手山芋。
犹豫了片刻,他最终还是开始行动。他小心翼翼地脱下身上的米白色连衣裙和针织开衫,挂好。当身上只剩下那套已经成为习惯的、属于女性的贴身衣物时,他看着镜中那个几乎赤裸的、介于男女之间的身体,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和疏离感再次涌上心头。
他拿起那件水蓝色的裙子,套头穿上。亚麻的材质贴着皮肤,带来与之前那件棉裙不同的触感。他侧身,笨拙地拉上侧面的隐形拉链。
当拉链完全拉合,裙子妥帖地包裹住身体时,他不得不再次抬起头,面对镜中的影像。
水蓝色果然如导购员所说,非常衬他的肤色,让他看起来更加白皙清透。简单的剪裁恰到好处地勾勒出腰线,掩盖了肩部的些许宽度,裙长也正好在膝盖上方,显得双腿修长。镜中的“少女”,因为这一身新衣,仿佛被注入了新的灵气,清新得如同雨后的天空。
美吗?
客观来说,是的。
但墨尘心中没有丝毫喜悦,只有一种沉甸甸的、名为“扮演成功”的负担。他像审视一件作品一样审视着镜中的“墨清池”,评估着这身装扮是否合适,是否能够更好地帮助他融入环境,完成使命。
他在试衣间里静静地站了一会儿,调整了一下呼吸和表情,然后才拉开帘子,走了出去。
“哇!好好看!”墨月立刻发出惊叹,围着他转了一圈。
导购员也笑着点头:“真的很适合您呢,小姐。尺寸也刚刚好。”
墨尘微微低下头,做出些许羞涩的样子,轻声道:“谢谢……我觉得,还可以。”
最终,在墨月的怂恿和“战略储备”的需要下,他们买下了这条裙子。提着新购的衣物走出店铺,墨尘感觉手里袋子的重量,仿佛又为他“墨清池”的身份增加了一分确凿的证据。
逛了许久,墨月提出要去一下卫生间。这个问题,像一道新的考题,摆在了墨尘面前。
公共场所的女卫生间……这是他必须面对,也必须习惯的场所。
他点了点头,跟着指示牌,走向商场一角的卫生间。站在那扇标志着穿着裙装人形图案的门前,他深吸一口气,跟在墨月身后,走了进去。
里面是明亮的灯光,洁净的洗手台,以及一排关闭着门的隔间。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和香薰混合的味道。有女性在洗手台前补妆,有刚从隔间出来的,一切都自然无比,却让墨尘如芒在背。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闯入者,一个窃取了通行证的间谍。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目光低垂,不敢与任何人对视。他跟着墨月,在一个空着的隔间前停下。
“姐姐,我在外面等你。”墨月小声说了一句,便走到洗手台附近假装看手机。
墨尘闪身进入隔间,反手锁上门。这个空间比服装店的试衣间更小,更私密,也更具性别指向性。他靠在门上,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外面传来冲水声、开门声、高跟鞋踩在地砖上的清脆声响,以及女性之间低声的交谈和笑声……所有这些声音,都在提醒他身处何地。
他强迫自己完成该做的事情,整个过程都伴随着高度紧张,生怕发出任何可能引人怀疑的声响。结束后,他按下冲水键,水流声在他听来如同警报。
他整理好衣物,再次深吸一口气,打开门锁,走了出去。
墨月正在洗手台前洗手,见他出来,递给他一个“一切正常”的眼神。墨尘走到她旁边的空位,拧开水龙头,冰凉的水流冲刷着他的手指,也稍微冷却了他有些发烫的脸颊。
就在这时,旁边一位正在补口红的中年女士,从镜子里看了墨尘一眼,友善地笑了笑,随口说道:“小姑娘,你这头发颜色真好看,又黑又亮,发质真好。”
墨尘的身体瞬间僵硬,水流冲在手上都仿佛没了感觉。
小姑娘……
她在叫我……
他猛地抬头,看向镜中。镜子里,是“墨清池”有些苍白的脸,和那位女士温和的笑容。
“……谢谢。”他几乎是凭借肌肉记忆,从喉咙里挤出这两个字,声音细微得几乎听不见。然后迅速低下头,关掉水龙头,甚至忘了用旁边的烘手机,就有些慌乱地抽出手,用手帕草草擦了下。
“月儿,我们走吧。”他低声对墨月说,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想离开这个让他神经高度紧张的地方。
墨月连忙跟上,两人再次汇入商场的人流。
走出卫生间区域,墨尘才感觉自己重新能够呼吸。刚才那位女士无心的一句夸赞,比之前那个男生的搭讪,更让他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错乱感。因为那意味着,在完全不知情的普通人眼中,他,墨尘,已经彻底被归入了“女性”的范畴,并且获得了认可。
这层假面,不仅在视觉上,更在社会身份的认知上,已经牢固地覆盖了他。
一天的“历练”下来,墨尘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精神疲惫。这不仅仅是身体的劳累,更是时刻维持表演、应对各种突发状况的心理消耗。
回听竹小筑的路上,他沉默了许多。墨月似乎也理解他的疲惫,不再叽叽喳喳,只是安静地挽着他的胳膊,给予无声的支持。
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看着身边妹妹依赖的侧影,再回想这一日的种种,墨尘心中百感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