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制的泳衣如同第二层皮肤,或者说,一层精心设计的刑具,牢牢束缚着墨尘。最初的强烈不适与羞耻感,在日复一日的强迫性适应中,并未完全消失,却逐渐沉淀为一种深沉的、内化的压抑。他不再像最初那样动不动就脸色苍白、冷汗涔涔,而是学会了一种近乎麻木的忍耐,将那份翻江倒海般的别扭感死死压在心底,只在无人看到的角落,眼神会偶尔流露出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
他穿着那身深蓝色的“囚笼”,在白芷的指导下,进行更复杂的动作模拟——弯腰、转身、模拟划水,甚至尝试在水中保持平衡和基本泳姿。水的浮力与阻力让一切变得更加不可控,特制泳衣浸湿后贴合度更高,内部的特殊结构带来的异物感也愈发清晰。每一次从水中出来,他都像是打了一场硬仗,精神与肉体的双重消耗让他几乎虚脱。
“眼神,清池。”白芷的声音总是适时响起,冷静得不带一丝波澜,“无论身体感受如何,你的眼神不能流露出痛苦或挣扎。那是属于‘墨尘’的感受。‘墨清池’应该只是觉得泳衣有些紧,或者水温不太适应,仅此而已。”
墨尘靠在浴桶边缘,微喘着,水珠从他已长至锁骨下方的黑发梢滴落,划过他因训练而微微泛红的脸颊。他闭上眼,努力将“墨尘”的情绪剥离,试图将自己代入一个仅仅是“觉得泳衣有点紧”的普通少女的心境。这很难,难如登天,但他必须做到。
就在他艰难地与“水之囚笼”搏斗的同时,另一座大山又压了下来。墨月带来了关于青璃学园入学考试的详细信息。
“哥哥,打听清楚了!”墨月挥舞着一份手写笔记,“入学考试不仅仅是看基础的绘画功底,真的是要考‘琴棋书画’四艺!虽然不要求样样顶尖,但每种都会涉及,用以评估新生的综合素养和潜力倾向!”
她翻着笔记念道:“‘琴’的部分,可能是现场识谱、听音辨律,或者简单演奏一段指定曲目;‘棋’是解一个残局,或者与考官对弈几步,考验思路;‘书’除了看笔法,可能还会有即兴命题创作;‘画’是我们的强项,但题目通常很灵活……”
墨尘听着,眉头越皱越紧。绘画是他自信的领域,无论题目如何变化,他都有底气。但琴、棋、书……尤其是琴和棋,对他而言几乎是完全陌生的领域。墨家虽重书画,但对子弟的教养更偏重经世致用与书画鉴定创作,于音律、弈道并非强制要求,他作为被忽视的私生子,更是从未接触过。
“也就是说,”墨尘总结道,声音带着一丝干涩,“我必须在剩下的时间里,至少学会弹一首简单的曲子,懂得围棋的基本规则并能下几步,书法……除了原本的功底,还得适应更偏向秀美风格的笔法?”
“恐怕是的。”白芷接话道,她早已料到会有此一环,“青璃培养的是‘名媛’,而非单纯的‘画师’。综合素养是必备的敲门砖。好在入学考试重在‘涉猎’与‘灵性’,而非精深。我们还有时间进行突击。”
于是,原本就排得满满的特训日程,又硬生生塞进了“琴”、“棋”、“书”三门新课。
“琴”室被安排在小筑一间僻静的厢房。一架桐木古琴静置于案,琴身流畅,弦丝冰洁。教授古琴的是一位气质清冷、不苟言笑的中年女先生,姓顾。
顾先生的第一课,不是教曲,而是教“态”。
“坐姿,身要正,肩要松,肘要垂。腕平,指曲,甲弦合。”顾先生的声音如同古琴的泛音,清冷而富有穿透力。她亲自示范,坐在琴前,姿态优雅如空谷幽兰。
墨尘模仿着她的姿势坐下。仅仅是保持这个坐姿,就让他感到别样的吃力。这不同于白芷教导的日常仪态,更要求一种内在的气韵沉静。然后是指法——勾、挑、抹、剔……每一个指法都有严格的要求,力度、角度、触弦的深浅,差之毫厘,音色便谬以千里。
他的手指习惯了握笔的沉稳与挥洒,此刻却要变得如此“娇情”与“精准”。初碰琴弦,发出的声音不是干涩就是刺耳,毫无美感可言。枯燥的指法练习反复进行,指尖很快被琴弦磨得发红,甚至起了水泡。
墨月有时会偷偷跑来,趴在窗边看哥哥学琴。看着哥哥那双本应执笔泼墨、挥洒自如的手,此刻却笨拙地在琴弦上摸索,因为用力不当而眉头紧锁,她心里又是心疼,又觉得有种奇异的新鲜感。
“棋”则相对轻松一些,至少在身体上是如此。白芷亲自担任启蒙老师。棋盘如战场,黑白二子,蕴含无穷变化。
“围棋之要,在于取舍与格局。争一隅而失全局,是为下策。”白芷在棋盘上摆开基本的定式,“入门需知‘气’、‘眼’、‘死活’……”
墨尘的思维敏捷,逻辑清晰,这对于学习围棋本是优势。他很快理解了基本规则,并能进行简单的对弈。但问题随之而来——他的棋风,带着一股属于“墨尘”的、未经掩饰的锐利与攻击性,喜欢冒险,善于绞杀,与青璃学园可能期待的、女子应有的“沉稳灵动、绵里藏针”的棋风大相径庭。
“清池,你的进攻欲望太强了。”白芷落下一子,轻易化解了他的攻势,平静地点评,“女子弈棋,未必不争,但更重势与谋,于无声处听惊雷。你的棋,杀伐之气过重,需加以收敛。”
墨尘看着棋盘上自己那条因冒进而被轻易围剿的大龙,默然无语。他需要学习的,不仅仅是棋艺,更是如何下出一盘符合“墨清池”身份的棋。
相比之下,“书”的挑战更多在于风格的转变。他的书法功底深厚,笔力遒劲,结构严谨,深受颜体风骨影响。但青璃学园显然更推崇一种秀美圆润、飘逸灵动的“簪花小楷”或类似风格。
“你的字,骨力太盛,锋芒毕露。”白芷看着他临摹的帖子,摇了摇头,“需藏锋,转腕要更柔,线条要更润。不必完全抛弃你的根基,但要能写出一种……看似柔弱无骨,实则内含清韧的字体。”
这无异于让他背叛自己多年的笔法习惯。他握着毛笔,感觉比握着千斤还重。每一次落笔,都需要刻意控制那股几乎成为本能的、想要力透纸背的冲动,努力让笔尖变得“柔美”。写出来的字,起初显得僵硬做作,仿佛邯郸学步,失去了原本的神采,也未能达到新的要求。
白天,他要适应泳衣的束缚,练习琴棋书的初步。
晚上,他还要复习仪态、妆容,以及巩固“墨清池”的背景资料。
每一天,他都像一只被不断抽打的陀螺,在泳池、琴房、棋室、书案之间疯狂旋转。身体的疲惫尚可忍受,但精神上那种被全方位改造、撕裂又重组的痛苦,无时无刻不在煎熬着他。
镜中的“墨清池”日益完美,笑容愈发自然,举止愈发优雅。
而内核的“墨尘”,却在琴棋书画的浸染与泳衣的禁锢下,感到前所未有的迷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