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如白驹过隙,在日复一日的煎熬、挣扎与潜移默化中悄然流逝。听竹小筑的竹叶黄了又绿,廊下的风铃响了又静,当空气中开始夹杂起一丝初秋的凉意时,距离青璃学园开学报到的日子,已然屈指可数。
特训,终于进入了尾声。
此时的墨尘,站在镜前,已无需刻意调整,便自然流露出“墨清池”应有的风姿。他的头发已然过肩,乌黑顺滑,用一根简单的素色发带在脑后松松束起,几缕碎发垂在颊边,平添几分温婉。长期的仪态训练使得他脖颈修长,肩背舒展,行走间步履轻盈而稳定,裙摆摇曳出恰到好处的弧度,再无最初的僵硬与别扭。
声音的掌控也已臻化境。那清软圆润的“女声”不再需要费力寻找发声位置,已成为他面对外界时的本能反应,语速缓急得当,语调自然起伏,偶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属于少女的娇柔尾音,足以乱真。
妆容更是得心应手。他能在短时间内,用最简洁的步骤,描绘出一张干净清透、突出了“墨清池”五官优点、又完美掩盖了所有男性棱角的容颜。粉黛于他,不再是耻辱的标记,而是如同武士的铠甲,画师的笔墨,成了必备的工具。
那件特制的泳衣,也终于被他“征服”。虽然穿着它依旧谈不上舒适,那种内在的束缚感和异物感无法根除,但他已经学会了如何在这种状态下保持外表的自然与平静,甚至能进行基本的游泳动作而不显突兀。这其中的血泪与汗水,唯有他自己知晓。
琴室内,那架桐木古琴不再令他无措。他已能较为流畅地弹奏一首入门级的古曲《幽兰操》,指法虽谈不上精湛,但姿态标准,音准节奏无误,指尖的薄茧是刻苦练习的证明。更重要的是,他抚琴时的神态,沉静专注,低眉信手间,竟真有几分“闲静似娇花照水”的韵味。
棋盘之上,他收敛了最初的凌厉杀伐。与白芷对弈时,他能下出布局稳健、注重势地平衡的棋路,偶尔灵光一闪的妙手,也带着一种含蓄的机锋,而非赤裸的进攻。虽棋力尚浅,但风格已初步符合青璃对“淑女慧质”的期待。
书案前,他铺开宣纸,执笔蘸墨。落笔时,手腕微转,藏锋于内,写出的字迹虽仍能看出原本的骨架力度,但整体风格已转向秀润圆融,笔画间带着簪花小楷的飘逸感,足以应对入学考试的“书法展示”环节。绘画更是他的绝对领域,无需伪装,只需稍加注意,让笔触在磅礴中融入几分属于女性的细腻即可。
白芷老师最后一次系统地检阅了他的所有“技能”。从行走坐卧,到言谈举止,从妆容衣着,到才艺展示。她看得仔细,问得刁钻,模拟了多种可能在入学考试及初期校园生活中遇到的场景。
最终,在夕阳的余晖将小筑庭院染成一片暖金色时,白芷停下了脚步,面向墨尘,脸上露出了一个极其浅淡,却真实存在的笑容。
“可以了。”她只说了三个字。
这三个字,重若千钧。意味着长达数月的、近乎非人的特训,终于画上了句号。墨月在一旁闻言,几乎要跳起来欢呼,眼圈却先红了。
墨尘站在原地,心中五味杂陈。没有预想中的狂喜,只有一种巨大的、席卷而来的空虚和疲惫,以及……一丝深埋的茫然。他成功了,他变成了“墨清池”。但这成功的背后,是他作为“墨尘”的某一部分被彻底压抑和埋葬。
“青璃学园的校服,需在通过入学考试、正式注册学籍后才会发放。”白芷的声音将他从思绪中拉回,“报到当日,需穿着得体、符合学园基本规范的私服。我已为你准备了几套,届时你可自行选择。”
她顿了顿,强调道:“从现在起,到报到前最后这几天,停止所有训练。”
墨尘和墨月都愣了一下。
“停止训练?”墨月疑惑。
“不错。”白芷的目光扫过墨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了然,“弦绷得太紧会断。最后的准备,不是技艺的打磨,而是心境的调整与精力的恢复。他需要休息,需要放空,需要以最饱满、最自然的状态,去面对青璃的考核与环境。”
她看着墨尘:“忘记你是墨尘,也暂时忘记你是在扮演墨清池。这几天,你就只是‘你’,生活在这里,放松即可。”
忘记?谈何容易。但墨尘明白白芷的意思。他需要短暂的休憩,让高度紧张的神经得以松弛,让身体积累的疲劳得以缓解,这样才能在关键时刻不出差错。
于是,接下来的几天,听竹小筑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宁静。
墨尘真的没有再碰任何训练相关的东西。他不再对着镜子练习表情,不再复习棋谱琴曲,不再穿着那件令人窒息的泳衣。他甚至允许自己偶尔用本来的声音和墨月说几句话——当然,仅限于绝对安全的室内。
他大部分时间只是穿着舒适的常服,依旧是女装,但已是身体和心理都能完全接受的款式,在院子里散步,看着竹林发呆,或者坐在回廊下,读一些与考试无关的闲书。阳光好的时候,他会帮着小筑里负责杂务的阿姨浇浇花,动作间带着一种经过训练后自然留存下来的优雅。
墨月也不再像之前那样时时刻刻“监督”他,而是陪着他一起放松,聊些无关紧要的话题,或者干脆两人各自安静地做着喜欢的事。
这种突如其来的“闲暇”,起初让墨尘感到无所适从,仿佛失去了重心。但渐渐地,身体的疲惫感在充足的睡眠和放松中一点点消散,紧绷的神经也慢慢舒缓下来。他不再像之前那样,连睡梦中都在重复白天的训练内容。
他开始有闲暇去思考,不是思考如何伪装,而是思考自己。思考母亲,思考墨家的未来,思考那条被迫踏上的、未知的道路。
几天的时间一晃而过。
报到前夜,墨尘独自站在庭院中。夜空澄澈,月华如练,清冷地洒在他身上。他穿着白芷准备的一件素色立领衬衫和一条及膝的米色百褶裙,外面罩着针织开衫,这是明天去报到的行头之一,端庄得体,不过分张扬,也不会失礼。
晚风拂过他已显柔顺的长发,带来竹叶的清香。他抬起手,看着这双如今既能挥毫泼墨,又能抚琴弈棋,还能熟练描画妆容的手,心中一片平静。
特训已然结束。琉璃假面,业已铸成。
明日,他将不再是蛰伏于听竹小筑的受训者。
他将以“墨清池”之名,正式踏入那个名为青璃学园的,华丽而危险的舞台。
前路是吉是凶,是成是败,犹未可知。
但他知道,他已做好了所有能做的准备。
剩下的,便是交付给命运,以及……他内心深处,那份属于墨尘的、永不磨灭的坚韧与才华。
他深吸一口微凉的夜气,转身,步履从容地走向屋内。
静待,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