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的尾声,总是拖着疲惫的阴影。当最后一节《古典文学赏析》的悠长余韵终于在耳畔消散,墨清池与柳梦璃并肩走出教学楼时,天空已是一副欲说还休的沉郁面孔。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学园哥特式的尖顶,空气不再流动,闷热而黏稠,裹挟着泥土与草木被迫蒸腾出的喘息,沉甸甸地熨帖在每一个路人的皮肤上。
“唔……感觉像被塞进了一个湿答答的棉花包里……”柳梦璃有气无力地哀叹,用手扇着风,额前的卷发都失了往日的活泼,蔫蔫地贴着,“脑袋也变成一团浆糊了。清池,你怎么还能走得这么稳当?”
墨清池微微抬眸,望了一眼那蓄势待发的天穹,清澈的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她并非不累,只是长期的自我约束让她习惯了将疲惫内敛,如同将散乱的笔墨收拾进妥帖的匣子。“快下雨了。”她声音平和,听不出波澜,脚下步伐却悄然加快了几分。
回到301宿舍,柳梦璃立刻将自己像卸货一样抛进了那只巨大的懒人沙发,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墨清池则先是走到窗边,纤细的手指轻轻抚过窗棂,确认每一扇窗户都已严丝合缝地闭合,这才转身,将怀里抱着的书本,按照类别与大小,一丝不苟地安置在书架的固定位置。
她刚坐下,准备梳理笔记,手机屏幕便亮了起来,是楚云薇学姐发来的信息。
「清池学妹,周三下午社团有活动,组织大家去‘古籍修复室’做志愿者,帮忙整理一些旧藏艺术文献。这边确定参加的有我、周静、安雨,苏砚心和林丝韵同学也表示有兴趣。这是个接触底层资料的好机会,你有空参加吗?——楚云薇」
古籍修复室?墨清池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那个紧邻“珍本阁”的地方,存放着青璃学园年代最久远的艺术文献。一个蛰伏已久的念头破土而出——《“心源笔法”与<江雪行旅图>气韵对应谱》,那份关乎家族存亡的关键,是否就隐匿在那浩瀚故纸堆的某个角落?即便不是,能如此合法地接近学园藏书的核心区域,无疑是为她黑暗中的摸索,投射进一缕极其珍贵的微光。
苏砚心和林丝韵也去……这意味着观察与试探将无处不在。但风险与机遇向来并存。
她指尖在屏幕上轻点,回复得谨慎而礼貌:「谢谢楚学姐通知,我很感兴趣,周三下午有空,会准时参加。」
刚回复完,旁边瘫着的柳梦璃像只慵懒的猫儿般蠕动着凑过来,下巴搁在沙发扶手上,眼巴巴地问:“清池,看什么呢?有活动吗?”
“嗯,”墨清池将手机屏幕微微侧向她,“综合艺术研究社周三下午去古籍修复室做志愿者。”
“哇!古籍修复室!”柳梦璃睁大了眼睛,随即又垮下小脸,“听起来好厉害……可惜我没加入他们社。唉,我当时怎么就光顾着动漫社和烘焙社了呢!”她嘟着嘴,很是懊恼的样子,但很快又振作起来,“那周三下午你不在宿舍啦?我看看……啊,我们动漫社那天刚好有新人欢迎会!好多cosplay呢!看来我们都要各自活动咯!”
她的思维跳脱,瞬间就从遗憾转向了对自家社团活动的期待。墨清池看着她活泼的样子,微微笑了笑:“嗯,那你玩得开心。”
就在这时,窗外骤然一亮,一道惨白的电光,如同天神挥动的利剑,悍然撕裂了昏沉的天幕。短暂的死寂之后,是滚滚而来的雷鸣,初时沉闷,旋即逼近,轰隆炸响,震得窗玻璃都微微嗡鸣。
“呀!”柳梦璃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吓得浑身一颤,几乎是本能地,像受惊的小动物般从沙发弹起,窜到墨清池身边,冰凉的手指紧紧攥住了她的衣袖,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惶惧,“打、打雷了!好可怕!”
墨清池能清晰地感受到她传递过来的轻颤。这个平日里像小太阳般散发着光和热的女孩,竟对雷鸣有着如此深刻的恐惧。她放下手机,用空出的那只手,轻轻覆在柳梦璃紧抓着自己衣袖的手背上,触感微凉。“别怕,我们在屋里,很安全。”她的声音放得极轻,极缓,带着一种能安抚人心的力量。她引着柳梦璃走到窗边,将那厚重的窗帘拉拢大半,只留下一道缝隙,同时也将窗外那场天地间狂暴的戏剧隔绝开来,营造出一方被守护的、令人心安的孤岛。
硕大的雨点开始砸落,起初是稀疏而沉重的“啪嗒”声,很快便连成一片,化作汹涌的雨幕。宿舍里只开了书桌上那盏暖黄色的台灯,光晕温柔地扩散开来。
柳梦璃似乎从这温暖的光线和身边人稳定的存在中汲取了勇气,紧绷的身体稍稍放松,但依旧倚靠着墨清池,小声提议:“清池,我们看个电影好不好?有点声音陪着,就没那么吓人了。”
“嗯。”墨清池顺从地被她拉到床边坐下。柳梦璃拿出平板电脑,调出一部色彩明快的动画电影。两人并肩靠在床头,身上搭着同一条柔软的薄毯,耳机线从中间分开,各自塞入一只耳朵。
雷声仍在窗外不甘地怒吼,雨声喧嚣。但在这一方被灯光、影像和共享的音效包裹的温暖角落里,恐惧被有效地稀释了。柳梦璃逐渐被电影里滑稽的角色吸引,发出了低低的笑声。
然而,墨清池的心思却并未完全沉浸于屏幕上的悲欢离合。窗外的雷雨交加,仿佛与她内心深处某种隐秘的不安产生了共鸣。古籍修复室……周三的志愿者活动……这突如其来的机遇,是命运递出的橄榄枝,还是另一个更精致陷阱的诱饵?楚云薇的沉稳,周静的严谨,安雨的跳脱,苏砚心的锐利,林丝韵的执著……她即将置身于这样一个充满洞察力的环境中,该如何在众目睽睽之下,于故纸堆中寻觅那唯一的线索,而不引起任何怀疑?
电影播放到中途,柳梦璃大概是心神彻底放松,加之一天的课业劳累,脑袋开始不受控制地一点一点,最终轻轻一歪,温顺地枕在了墨清池的肩窝处,呼吸变得绵长而均匀,再次沉入了梦乡。
墨清池没有动弹,任由那带着奶香和温暖睡意的重量依靠着自己。她低下头,能看到柳梦璃长而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的浅浅阴影。她复又抬起眼,望向那被雨帘模糊的窗外世界。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在胸中弥漫——在这风雨飘摇的夜晚,她是身边这个女孩下意识寻求的庇护与安宁;而即将到来的周三,她却要独自踏入一个可能步步惊心的“战场”。
不知过了多久,雨势渐弱,由倾盆之势转为缠绵的细雨,雷声也偃旗息鼓,只剩下淅淅沥沥的雨丝,轻柔地叩打着玻璃。
电影早已自动播放完了片尾字幕。墨清池小心翼翼地取下耳机,关掉平板屏幕,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坐姿,让柳梦璃能睡得更舒适些。她没有去开顶灯,就着书桌上那盏孤灯散发出的、宛如古董画作般温润的光晕,伸手拿过了之前未读完的那本艺术理论书籍。
纸张翻动的细微声响,与窗外绵密的雨声、身边人清浅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肩上是全然信赖的依附,指尖是油墨与纸张的微凉触感。
这一刻的静谧与温暖,与她内心对未知前途的隐忧、对关键线索的迫切,形成了一种脆弱而珍贵的平衡。她知道,这场夏日末尾的雷雨终将停歇。然而,属于她“墨清池”的命运,却即将在周三下午,在那充满陈旧墨香的古籍修复室里,迎来一次至关重要的考验。那隐藏在古老卷册之间的,究竟是希望的曙光,还是更深沉的阴影?
她垂下眼睫,将注意力重新投入手中的文字,等待着,也准备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