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三下午,天色放晴,前日的暴雨将天空洗刷得澄澈湛蓝,阳光透过干净的玻璃窗,在走廊上投下明亮的光斑。墨清池按照约定时间,来到了位于学园西北角、一栋相对僻静的仿古建筑前。这里便是“古籍修复室”所在,青砖灰瓦,飞檐翘角,门前几丛翠竹掩映,环境清幽,与远处教学区的现代气息截然不同。
她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略微加速的心跳,推开了那扇沉重的、带着铜环的木门。
室内光线并不算明亮,为了避免强光对古籍的损害,主要依靠几盏光线柔和的仿古宫灯和桌面台灯照明。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复杂而陈旧的气息——是纸张年深日久的微酸气味、淡淡墨香、樟木防虫的清苦,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尘埃味道。高大的樟木书架顶天立地,上面排满了颜色深浅不一的线装书函和卷轴。几张宽大的红木长桌拼接在一起,上面铺着深色的软垫,一些摊开的典籍、工具和待整理的资料堆放在上面。
楚云薇、周静和安雨已经到了,正围在一位戴着白手套、气质温和的中年女老师身边,听她讲解注意事项。苏砚心和林丝韵也几乎是前后脚到达。
“好了,同学们,欢迎来到古籍修复室。”女老师扶了扶眼镜,声音温和但清晰,“我是负责这里的李老师。今天辛苦大家帮忙整理的,主要是一些尚未编目入库的捐赠文献和零散资料,年代从明清到近现代不等。我们的任务是将它们初步分类,区分出艺术理论、画谱稿本、札记杂录等,并为每一册或每一卷填写基本信息卡片。”
她仔细演示了如何轻柔地取放书籍,如何填写卡片,并反复强调:“切记,动作一定要轻缓,这些纸张都很脆弱。遇到任何不确定的情况,比如粘连、破损,立刻叫我,不要自行处理。”
任务分配下来,墨清池、苏砚心和林丝韵被分到了同一张长桌,负责整理一批看起来最为杂乱、装在几个大木箱里的零散手稿和册页。
墨清池戴好提供的白棉布手套,指尖传来微糙的触感。她走到分配给自己的那个木箱前,里面堆叠着泛黄、甚至带有水渍虫蛀痕迹的纸张,字迹各异,墨色浓淡不一。她的目光快速扫过,心跳不由得再次加快。这里面的内容庞杂无比,想要找到特定的《对应谱》,无异于大海捞针,但这是她目前唯一能接触到的最接近目标的地方。
她开始静下心来,依照李老师教导的方法,小心翼翼地拿起一叠手稿,轻轻拂去表面的浮尘,然后逐页浏览,判断其内容性质。起初,她的动作还有些生涩,但很快便沉浸其中。这些沉默的故纸,仿佛承载着无数过往的灵魂,有潦草的随笔,有严谨的临摹,有不为人知的艺术感悟,时光在其上凝固,散发出独特的魅力。
苏砚心就在她斜对面,她似乎对这项需要极大耐心的工作并不排斥,甚至显得有些兴致勃勃。她不像墨清池和林丝韵那样按部就班,而是常常拿起某一张残页,对着灯光仔细查看纸张的纤维和墨色的层次,嘴里偶尔会嘀咕几句“这个皴法有意思”或者“啧,这墨料用得不对”,完全是从数字艺术创作者的角度在进行一种反向的“考古”。
林丝韵则坐在墨清池正对面,她的动作一丝不苟,甚至比李老师要求的还要严谨。她将清理好的书页按照年代、流派、作者进行极其细致的初步归类,填写信息卡片时字迹工整如印刷体,对每一处破损和污渍都会在卡片上额外备注。她的严谨无形中形成了一种压力,也让整理工作的进度显得格外清晰。
墨清池努力让自己忽略掉这两道风格迥异却同样专注的视线,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手中的文献上。她翻阅着一册没有封皮的画论残稿,上面的笔迹苍劲有力,论述的是笔墨与气韵的关系,其中一些观点竟与“心源笔法”的某些基础理念隐隐暗合,让她不禁多看了一会儿。
“发现什么有趣的了?”苏砚心不知何时注意到了她的停顿,歪着头看过来,声音带着惯有的那点戏谑好奇。
墨清池心中微凛,面上却不动声色,轻轻将残稿放下,语气平和:“没什么,只是觉得这位前人的一些想法,放在今天看也很有启发性。”
“哦?”苏砚心挑眉,似乎还想追问。
这时,林丝韵抬起头,看向她们这边,眉头微蹙:“请保持安静,专注整理。频繁交谈容易分心,也可能对文献造成不必要的风险。”她的话听起来像是针对苏砚心,但目光也扫过了墨清池。
苏砚心耸耸肩,做了个给嘴巴拉上拉链的动作,不再说话,但眼神里的探究意味并未散去。
墨清池暗自松了口气,感激林丝韵无意中帮她解了围,同时也更加警惕。她低下头,继续在故纸堆中搜寻。时间在指尖与纸张的轻微摩擦声中缓缓流逝。她看到了许多关于绘画技巧、品评标准的论述,也看到了一些私人日记性质的札记,甚至还有几页疑似乐谱的东西,但始终没有看到任何明确提及“心源笔法”与《江雪行旅图》关联,或者标题带有“对应谱”字样的文献。
希望如同细沙,在指尖一点点流逝。难道《对应谱》并不在这些待整理的普通文献中,而是被珍藏在更为核心的“珍本阁”深处?那个地方,显然不是她们这些临时志愿者能够轻易进入的。
就在她内心渐渐升起一丝焦灼时,她的手指触碰到了一本格外薄、封面是深蓝色土布裱糊、没有任何题签的小册子。它被压在一叠信札下面,毫不起眼。她小心地将其抽了出来。
册子很轻,只有寥寥十几页。她轻轻翻开,里面的字迹并非印刷,而是手书,用的是略显潦草的行楷。开篇几页记录的是一些看似寻常的绘画心得,关于水墨浓淡的控制,关于布局留白的思考。墨清池起初并未在意,但当她翻到中间某一页时,目光猛地凝固了。
那一页上,赫然画着几个极其简练、却蕴含着独特韵律的笔势示意图!那笔势的起承转合,线条的力度与节奏感,与她私下练习“心源笔法”基础招式时感受到的气韵流转,有着惊人的神似!
她的呼吸几乎停滞,强忍着内心的震动,继续往下看。示意图旁边,还有几行蝇头小楷的注释,没有直接提及“心源笔法”或《江雪行旅图》,而是用了更为隐晦的词语:“……内息引墨,意与笔先,神与境合,方可窥见真迹之门径……然此法玄妙,非言语可尽传,需以心神契合,观画默对,方能引动潜藏之‘真韵’……”
“真韵”!这个词,与祖父墨渊描述的、需要引动的画作“神韵”或“活性”,何其相似!
这薄薄的、无名的小册子,即便不是《对应谱》本身,也极有可能是与之相关的、某位前辈修习“心源笔法”或研究《江雪行旅图》的心得笔记!它用隐语的方式,记录了引动“真韵”的关键——需要修炼者以特定的心神状态,与画作进行一种深层次的“默对”!
巨大的惊喜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又被她强行压下。她不敢表现出任何异样,只是如同翻阅其他普通文献一样,不动声色地、一页页地将这小册子的内容尽可能深刻地印入脑海,尤其是那几个笔势示意图和那几段关键的注释。
“墨同学,你那边整理得如何了?”楚云薇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她正和李老师一起巡视各组的进度。
墨清池手微微一抖,几乎是本能地,将那小册子合上,自然地混入刚刚整理好的一叠“画论杂录”类别的手稿最下方。她抬起头,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带着些许疲惫的微笑:“差不多了,楚学姐,这一箱快整理完了。”
她的心跳如擂鼓,手心里沁出细密的汗珠,幸好有手套遮掩。她找到了!虽然不是完整的《对应谱》,但这本无名笔记,无疑是黑暗中的第一道微光,为她指明了前进的具体方向!
接下来的整理,墨清池感觉自己像是在梦游。她机械地进行着分类和记录,全部的思绪都萦绕在那本深蓝色小册子的内容上。她必须想办法记住每一个细节,或者,寻找一个不被察觉的机会,将其内容誊抄下来。
当志愿者活动结束,众人脱下手套,准备离开时,墨清池的目光最后一次落在那叠被她归好类的手稿上。那本深蓝色的小册子,静静地躺在其中,等待着被收入库房,不知何时才能重见天日。
走出古籍修复室,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墨清池微微眯起眼,心中却如同被点燃了一簇火苗。
苏砚心伸着懒腰从她身边走过,忽然停下脚步,侧头看着她,嘴角带着那抹熟悉的、意味不明的笑意:“墨清池,你看起……好像发现了什么宝藏?”
墨清池心头猛地一跳,面上却是一片茫然与疲惫:“宝藏?苏同学说笑了,只是灰尘有点大,看得眼睛有点累。”
苏砚心盯着她看了两秒,最终只是轻笑一声,摆了摆手,晃晃悠悠地走了。
墨清池站在原地,看着苏砚心的背影,又回头望了一眼那扇紧闭的木门。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的目标更加清晰,但脚下的路,或许也变得更加危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