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期的第五天，天空依旧湛蓝如洗。按照计划，墨尘带着墨月前往附近另一处以奇石和瀑布闻名的小景点。车子行驶在盘山公路上，窗外的景致不断变换，从茂密的竹林逐渐变为裸露着嶙峋怪石的山体。
墨月大概是前一天玩得太疯，上车没多久就靠在椅背上睡着了，脑袋随着车子的轻微颠簸一点一点，最终无意识地滑落，枕在了墨尘的肩头。她呼吸均匀，睡颜恬静，像个不设防的孩子。
墨尘没有动，任由她靠着。他调整了一下坐姿，让她靠得更舒服些，目光则投向窗外飞驰而过的风景。车厢内很安静，只有引擎的低鸣和妹妹清浅的呼吸声。在这份静谧中，连日来与妹妹相处积累的温暖点滴，如同被投入静湖的石子，在他心底漾开圈圈涟漪，同时也不可避免地，勾起了那些被刻意掩埋在记忆深处的、冰冷而灰暗的过往。
窗外的阳光明媚耀眼，他却仿佛透过这光亮，看到了墨家祖宅那常年阴翳的高墙深院。
在那个规矩森严、处处讲究血脉正统的大家族里，他墨尘，一个身份尴尬的私生子，从有记忆起，就像是一件不该存在的、蒙尘的摆设。下人们的恭敬背后是疏离和隐隐的怜悯，族中长辈的目光则大多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冷淡，乃至厌弃。尤其是大伯墨承志和三叔墨承业，他们的子嗣，那些名义上的堂兄弟，更是视他为异类，是玷污墨家清誉的污点。
他记得，小时候有一次，他因为忍不住在族学师傅讲解画理时，多插嘴问了一个关于笔意连贯的问题，被师傅斥为“浮躁”、“基础未稳便好高骛远”。课后，便被几个堂兄弟堵在回廊的角落。
“一个见不得光的野种，也配谈论笔意？”
“真以为自己也姓墨，就是墨家少爷了？”
“瞧他那张脸，跟他那个不知廉耻的娘一样，看着就晦气！”
推搡，辱骂，夹杂着孩童最纯粹的恶意，像冰冷的雨水劈头盖脸砸下来。他紧抿着嘴唇，没有哭，也没有还手，只是用那双过早沉寂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地面斑驳的青苔。那种孤立无援的冰冷，如同毒蛇，缠绕着年幼的他。
而就在这时，一个清脆又带着愤怒的童音猛地响起：
“你们干什么！不许欺负我哥哥！”
是墨月。那时她才五六岁，扎着两个小揪揪，像只被激怒的小狮子，奋力拨开那些比她高壮的男孩，张开小小的手臂，毫不犹豫地挡在了他的身前。她气得小脸通红，眼睛瞪得圆圆的，对着那些愣住的堂兄弟大声喊道：“他是我哥哥！我不准你们骂他！谁再敢欺负他，我就去告诉祖父！让祖父打你们板子！”
那些男孩或许并不怕她，但终究忌惮她嫡女的身份和祖父的威严，悻悻地散开了。
小墨月转过身，踮起脚尖，用她胖乎乎的小手，笨拙地擦去他脸上不知是汗水还是屈辱的湿润，奶声奶气地安慰他：“哥哥，不怕，月儿保护你！”
那一刻，他看着她眼中毫无杂质的坚定和维护，仿佛一道强烈的阳光，瞬间刺破了笼罩在他周围的厚重阴霾。那冰冷的寒意，似乎也被这小小的、温暖的身躯驱散了些许。
类似的场景，在那些灰暗的岁月里，反复上演。当他因为“身份”而被刻意忽视，得不到应有的笔墨纸砚时，是墨月会偷偷把自己的份例塞给他；当他被其他孩子孤立，只能独自待在角落时，是墨月会不顾他人的目光，跑来缠着他，要他讲故事，陪她玩；当他因苦练画技而疲惫不堪，甚至自我怀疑时，是墨月会用最崇拜的眼神看着他，说“哥哥画得最好了！”
她的信任和维护，是他在那个冰冷压抑的祖宅里，唯一触手可及的温暖，是他坚持下去的微光。
他甚至记得，有一次他感染风寒，高烧不退。按照墨家不成文的规矩，他这种身份的孩子生病，除非危及生命，否则不会惊动主屋，只能由下人简单照料。他昏昏沉沉地躺在冰冷的偏房里，感觉自己像是被整个世界遗弃了。
朦胧中，他感觉到一只柔软的小手覆上他的额头，然后是一个焦急的、带着哭腔的声音：“哥哥，你好烫……”
是墨月。她不知怎么溜过了看守的下人，偷偷跑了进来。她用自己的小帕子，蘸了凉水，一遍遍地敷在他的额头上，笨拙地学着嬷嬷的样子，嘴里还念念有词：“不热了不热了，哥哥快好起来……”
那一夜，他烧得糊涂，时睡时醒，每一次睁开眼，都能看到那个小小的身影守在他床边，强撑着困意，眼皮打架，却始终不肯离开。
那份毫无保留的、源自血脉亲情的守护，早已深深镌刻在他的灵魂深处，成为了他内心最柔软、也最坚固的堡垒。
车窗外的阳光有些刺眼，墨尘微微眯起了眼。肩头传来的重量和温度，是如此真实。如今的墨月，已经不再是那个需要踮起脚尖才能保护他的小丫头了，但她对他的依赖和维护，却从未改变，甚至因为他的“离开”而变得更加浓烈。
这次假期，她几乎是抓住每一分每一秒黏着他，用各种笨拙又可爱的方式，想要弥补那数月的分离，想要确认他依旧是她可以全心依赖的哥哥。
他为了家族，不得不穿上女装，潜入另一个世界，扮演一个截然不同的角色。在那个世界里，他需要时刻警惕，步步为营，连呼吸都要计算分寸。唯有在妹妹身边，在她全然的信赖和黏人的亲近中，他才能短暂地喘口气，触摸到那个名为“墨尘”的、真实的自己。
那些在祖宅遭受的冷眼和屈辱，塑造了他坚韧而隐忍的性子，也让他更加珍惜妹妹给予的这份独一无二的温暖。正是这份温暖，成为了他在青璃学园那看似光鲜、实则如履薄冰的生活中，最重要的精神支撑和力量源泉。
他轻轻调整了一下肩膀的位置，让墨月睡得更安稳。目光再次投向窗外，奇石峻岭的轮廓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分明。他知道，假期即将结束，他很快就要重返那个需要戴上面具的舞台。但此刻，感受着身边亲人毫无保留的依赖和信任，他心中那片因过往阴霾和未来艰险而冰封的角落，仿佛被彻底熨帖温暖了。
前路或许依旧艰难，但为了守护这份温暖，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车子在一个转弯后，景区的入口已然在望。墨尘轻轻拍了拍妹妹的脸颊，声音是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
“月儿，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