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空气如同细密的针尖,刺入墨尘仅着单薄睡衣的躯体,带来一阵阵无法抑制的轻颤。他几乎是逃离了那个弥漫着妹妹气息、温暖得令人心慌的房间,投身于黎明前最浓重的山雾之中。
黑暗尚未完全退去,天际仅有一线惨淡的灰白。浓稠的乳白色雾气缠绕着每一棵树、每一块岩石,将整个世界笼罩在一片湿冷的朦胧里。脚下的泥土和落叶吸饱了露水,踩上去发出沉闷的声响,旋即被无边的寂静吞没。他披散着长发,未束未绾,冰凉的露水很快浸湿了发丝,黏在颈侧和脸颊,加剧了那份刺骨的寒意。
这寒意,正是他此刻所需要的。
与他体内那股无法平息、源自昨夜记忆与身体接触的燥热相比,这山间的冷冽如同一种救赎,一种惩罚,更是一种强制的清醒。他需要这物理上的冰冷来压制内心的灼烫,需要这万籁俱寂来对抗脑海中的喧嚣。
黑暗中,墨月无意识靠近的身体,柔软温热的触感隔着薄薄睡衣清晰传来;她均匀呼吸喷洒在他手臂上的微痒与湿热;那一声依赖的梦呓“哥哥”;还有他自己那失控的、最终轻轻拢住她长发的指尖……所有画面、所有感官细节,都在寂静与寒冷中被无限放大,反复凌迟着他摇摇欲坠的理智。
他停下脚步,靠在一块冰凉潮湿的巨石旁,闭上眼,试图驱散这些纷乱的影像,却只是让它们变得更加清晰。一种强烈的自我厌弃感油然而生。他这具日益柔化、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躯体,为何会对妹妹的靠近产生如此清晰、如此不属于兄长的反应?那瞬间的僵硬,那加速的心跳,那几乎想要回拥的陌生冲动……这一切,都指向一个他不敢深究,也无法接受的答案。
他是不是……已经无法再纯粹地以兄长的身份面对她了?那悄然滋生的、徘徊在禁忌边缘的情感,是否早已在他未曾察觉时,腐蚀了那份本应坚不可摧的亲情?
“哥哥……”那声梦呓仿佛又在耳边响起,带着全然的信任,却像最锋利的刀刃,剐蹭着他的良心。
他猛地睁开眼,大口呼吸着冰冷的、带着泥土和草木腥味的空气,胸膛剧烈起伏,呼出的白气在浓雾中迅速消散。必须冷静下来。必须找回那条界限。他是哥哥,仅仅是哥哥。
墨月是在一种空落落的不安中醒来的。
睡梦中习惯性地向身边的热源依偎,却扑了个空。手掌触及的床单一片冰凉,早已失去了另一个人的体温。她瞬间清醒,睁开眼,身旁的位置空空如也。
“哥哥?”她轻声呼唤,回应她的只有房间死寂的空气。
一种莫名的恐慌迅速攫住了心脏。她掀开被子跳下床,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冲向浴室,又拉开阳台的门——都没有那个熟悉的身影。
哥哥不见了?
窗外,浓雾弥漫,将天地都吞噬在一片模糊的白色里,什么也看不清。这么早,这么冷,他只穿着睡衣,能去哪里?
昨晚的记忆碎片争先恐后地涌入脑海:温泉中依偎的暖意,流星下大胆的愿望和紧抓不放的手,还有……黑暗中,她假装熟睡,小心翼翼地缩短最后一点距离,将额头抵近他手臂时,感受到的他身体的瞬间僵硬,以及那漫长沉默后,极其轻微地、仿佛叹息般落在她发丝间的触碰……
那一刻,她心跳如擂鼓,既害怕被他识破伪装,又为那细微的、近乎回应般的触碰而心生窃喜,以为那是某种默许,是心照不宣的靠近。
可现在,他人呢?是在躲避她吗?是因为她昨晚过于越界的举动,让他感到困扰、不适,甚至……厌恶了吗?
这个念头像冰冷的毒蛇,倏然缠紧了心脏,让她几乎喘不过气。如果哥哥因此而讨厌她、疏远她……她无法想象。
不行,必须找到他!
墨月顾不上换下睡裙,只随手抓起搭在椅背上自己的外套裹上,甚至来不及穿好鞋子,趿拉着民宿的拖鞋就冲出了房间。
山间的雾气比从窗内看去更加浓重湿冷,能见度极低。墨月沿着民宿周围依稀可辨的小路焦急地寻找,压着声音呼喊:“哥哥?你在哪里?哥哥——”
她的声音被浓雾吸收,传不出多远,显得微弱而徒劳。拖鞋很快被草叶上的露水浸湿,冰凉的湿意从脚底蔓延上来,让她忍不住哆嗦。针织开衫也无法完全抵御黎明前的寒气,裸露在空气中的小腿和手臂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后悔没有穿得更厚实,但更强烈的,是找到哥哥的迫切。
她凭着直觉,选择了一条向上延伸的小径。雾气缭绕,四周静谧得可怕,只有她自己的呼吸声和拖鞋踩在湿滑路上的细微声响。内心的不安随着脚步的深入而加剧。哥哥会不会根本不想被她找到?他独自离开,是不是就是一种无声的拒绝?
就在她因寒冷和沮丧而几乎要放弃时,前方浓雾中,一个倚靠在巨石旁的模糊身影逐渐清晰起来。
那修长而略显单薄的身影,披散着被露水打湿、更显乌黑的长发,除了哥哥还能是谁?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与山石雾气融为了一体,单薄的睡衣在朦胧的天光下勾勒出肩背的线条,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孤寂和…脆弱。
墨月的心一下子揪紧了。她放轻脚步,慢慢靠近,生怕惊扰了他,又怕这只是一个雾气造成的幻影。
“哥哥?”她试探着,声音比刚才更轻,带着一丝不确定的颤抖。
墨尘的身影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仿佛从深沉的思绪中被强行拉回。他缓缓转过头,看向她。他的脸色在雾气和微光中显得异常苍白,眼神里还残留着未及掩饰的迷茫与挣扎,在与她视线接触的瞬间,迅速被一层试图维持平静的薄冰覆盖,但那冰层之下,暗流汹涌。
“月儿?”他的声音低哑,带着明显的疲惫和一丝被惊扰后的涩然,“你怎么出来了?”他的目光扫过她只裹着外套的睡裙装扮、湿透的拖鞋和冻得有些发青的嘴唇,眉头不易察觉地蹙起。
“我醒来没看到你……”墨月走到他面前,仰起头,忽略了自己身上的寒冷,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他苍白疲惫的脸上,“哥哥,你在这里站了多久?你……你不冷吗?”
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想去碰触他看起来冰冷的手臂,想将自己的体温分给他一些。
然而,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他睡衣布料的前一刻,墨尘的手臂极其轻微地向后缩了一下,一个几乎难以察觉的回避动作。
这个细微的闪避,像一根冰冷的针,精准地刺入了墨月的心口。她伸出的手蓦地僵在半空,指尖微微颤抖,所有的担忧和急切瞬间被冻结,化为尖锐的疼痛和确认——他果然在躲她。
空气仿佛凝固了,浓雾包裹着两人,将这无声的伤害放大到极致。只有彼此压抑的呼吸声,证明着时间的流逝。
墨尘也意识到了自己刚才那个近乎本能的反应。他看着妹妹瞬间煞白的脸色和那双迅速蒙上水汽、写满了受伤与难以置信的大眼睛,心脏像是被狠狠拧了一把。懊悔、心疼、无奈,还有那无法言说的自我鄙夷,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将他紧紧缠绕。
他张了张嘴,想解释,却发现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如此苍白和虚伪。他能说什么?说“我不冷”?说他需要空间?这些都无法掩盖他回避她触碰的事实。
最终,他只是将视线从她脸上移开,投向依旧浓稠的雾气深处,声音干涩地重复:“回去吧。这里冷。” 语气里带着一种近乎强制的平静,却比任何责备都更让墨月感到心寒。
他没有回答她关于“冷不冷”的问题,也没有解释他为何在此,只是再次强调了离开。
墨月低下头,看着自己湿透的拖鞋和冰冷通红的脚趾,强忍着眼眶里盘旋的泪水。她没有收回僵在半空的手,只是任由它无力地垂下,声音带着压抑的哽咽和执拗:“哥哥……你是不是……生我的气了?因为昨晚……”
她鼓起勇气,再次抬头看向他,试图从他侧脸上找到一丝答案。
墨尘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他依旧没有看她,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仿佛吞咽下了某种艰难的情绪。浓雾在他长长的睫毛上凝结成细小的水珠,随着他眨眼的动作颤动着。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比山间的雾气更加沉重。
过了许久,久到墨月几乎以为他不会回答,准备放弃时,他才极轻地、几乎是从齿缝间挤出一句话,声音低得仿佛会被雾气吹散:
“没有生气。”他顿了顿,补充道,语气带着一种深深的疲惫和某种墨月无法理解的挣扎,“只是……有些事,我需要想一想。”
他没有承认,但也没有彻底否认她的担忧。他给出了一个模糊的、关于“需要时间”的解释。
这并非墨月想要的明确答复,没有安抚,没有亲近,但至少,他没有用谎言敷衍,也没有用兄长的权威将她推开。这模糊的回应里,似乎还残存着一丝让她可以继续等待、继续期待的缝隙。
墨月怔怔地看着他线条强行维持冷硬的侧脸,看着他被露水与雾气浸透的长发和单薄睡衣。她不明白他具体需要想什么,但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内心的痛苦和拉扯。这让她自己的委屈和难过,奇异地被一种更深沉的心疼所取代。
她不再追问那个没有答案的问题,只是低下头,小声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妥协和恳求:“……那我们回去,好不好?我好冷。”
她将话题引回了自身,用一种示弱的姿态,给了他一个台阶。
墨尘终于转回视线,目光落在她冻得微微发抖的身体上。那强装的冷静出现了一丝裂痕,眸中闪过一丝复杂难辨的心疼。他沉默地、率先转过身,向着民宿的方向迈开脚步。
“走吧。”他低声说,没有再看她,也没有等她。
墨月咬了咬下唇,默默地跟在他身后,保持着一步左右的距离。她没有再试图去拉他的衣袖,只是安静地跟着,像一只被雨水打湿后小心翼翼跟随主人的幼猫。
浓雾依旧未曾散去,前方的路影影绰绰。阳光试图穿透这厚重的屏障,却只在雾霭边缘染上了一圈模糊的光晕。下山的路上,两人一前一后,沉默无言。
那层因昨夜亲密而悄然滋生的暧昧薄纱,似乎在清晨这冰冷的雾气与无声的回避中,被蒙上了一层更为沉重、也更为复杂的阴影。墨尘走在前面,能清晰地听到身后她跟随的脚步声,每一步都仿佛踩在他的心弦上。
他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而如何面对这份“不一样”,是他必须独自面对,也必须尽快解决的难题。回得去的是民宿的房间,而某些悄然偏移的心轨,又该如何回归原位?或者……他是否,早已无法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