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平稳地行驶在归途的铁轨上,发出规律而沉闷的轰鸣。窗外,午后阳光下的田野和远山如同被快速翻动的画册,一帧帧向后飞掠,带着一种决绝的姿态,将那片承载了复杂记忆的温泉景区远远抛在身后。
墨月靠在质感略显粗糙的蓝色座椅上,额头抵着微凉的车窗。身体的疲惫与心灵的滞重让她提不起丝毫精神。来时路上的兴奋与期待,此刻已被一种混合着委屈、迷茫和隐隐刺痛的空落感所取代。
身旁,墨尘安静地坐着。他依旧穿着那身便于行动的、偏中性的休闲装束,长发柔顺地披在肩头。他整张脸完全暴露在车厢明暗交错的光线下,眉宇间那抹刻意维持的、属于“兄长”的坚毅淡化了些许,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掩饰的倦怠,以及一种更深沉的、仿佛沉浸在自身世界里的疏离。
他微微侧头望着窗外,留给墨月一个线条优美却透着冷硬的侧影。两人之间,隔着不到半臂的距离,在拥挤的车厢里算不上遥远,却仿佛隔着一道无形的、无法跨越的鸿沟。他没有像来时那样,由着她靠着自己肩膀打盹,或者低声与她交谈。他只是沉默地存在着,像一尊精致却冰冷的玉雕。
墨月的目光,不受控制地流连在他身上。
阳光透过车窗,在他白皙近乎透明的皮肤上镀了一层浅金,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纤毫毕现的阴影。他的鼻梁很高,但鼻尖却带着一点柔和的弧度,嘴唇薄而线条分明,天然带着淡淡的绯色。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头乌黑润泽的长发,几缕发丝随着列车的轻微震动滑落颊边,更添几分易碎的美感。
如果他不是“哥哥”,而是“姐姐”,该有多好?
这个念头,并非凭空幻想,而是有着坚实基础的、带着致命诱惑力的假设。它如同潜伏已久的种子,在经历了昨夜暧昧的升温与今晨冰冷的回避后,破土而出,疯狂滋长。
她清晰地记得特训那段日子。为了完美潜入,哥哥必须习惯女性的着装和仪态。当哥哥从更衣室走出来时,连她都有一瞬间的失神。合体的剪裁勾勒出他虽不丰满但比例极佳的身形,裙摆下双腿笔直修长。长发自然垂落,配合他刻意调整后毫无破绽的柔和表情与声线,活脱脱就是一个气质清冷、容貌出众的少女。
那一刻,她甚至忘记了他本来的身份,只觉得眼前的人美好得令人移不开视线。
此刻,在列车沉闷的氛围里,那个穿着裙装的“姐姐”形象,与眼前这个沉默疏离的哥哥重叠、交织。
如果……如果他真的是姐姐就好了。
这个“如果”一旦成立,所有的痛苦和挣扎似乎都找到了完美的解答。
她们可以理所当然地手挽着手,像所有亲密的姐妹一样,分享彼此的秘密和心事。温泉中的依偎不再是需要心跳加速、需要挣扎克制的禁忌,而是姐妹间再正常不过的亲昵。她可以毫无负担地蜷缩在“姐姐”身边入睡,可以肆无忌惮地拥抱她,感受那份令人安心的温暖和保护欲,而不必承受任何来自伦理纲常的审视和自我道德的鞭笞。
那份让她贪恋又让哥哥痛苦回避的亲密接触,若是在“姐妹”的关系下,将是多么的自然而美好?她可以理直气壮地享受那份温柔,而不用像现在这样,每一次靠近都变得小心翼翼,每一次触碰都可能换来无声的闪避,仿佛她是什么危险的、需要被隔绝开来的存在。
她几乎能生动地勾勒出那样的画面:有着哥哥此刻容貌的“姐姐”,在温泉池中温柔地揽着她的肩,指着流星轻声细语;在深夜的大床上,能坦然地将她拥入怀中,指尖轻柔地梳理她的头发;在清晨的冷雾里,不会僵硬地避开她的触碰,反而会主动握住她冰冷的手,用那清悦的嗓音关切地询问……
那该是多么令人心安理得、温暖无比的场景。没有挣扎,没有负罪感,只有纯粹的情感流淌。
这个虚构的可能性,像一束虚幻却温暖的光,短暂地照亮了她因现实隔阂而变得冰冷灰暗的内心世界。她的嘴角甚至不自觉地,因这想象中的美好而泛起一丝极其微弱的、带着苦涩意味的弧度。
然而,幻觉越是美好,现实的冰冷就越是刺骨。
列车驶入一段短暂的隧道,车厢内光线骤然暗淡,只有应急灯散发着昏黄的光。在忽明忽暗的光影中,墨尘的侧脸轮廓显得更加模糊,也更加难以接近。隧道带来的巨大噪音淹没了所有细微的声响,也仿佛在提醒墨月,那无声横亘在两人之间的,是何等坚固的壁垒。
当列车再次冲入阳光,眼前豁然开朗时,墨月也从那短暂的妄想中被狠狠拽回。
她清楚地看到,阳光照亮了他喉间那个虽然不明显、但确实存在的、属于男性的微小凸起。她也无法忽视,他即使姿态再如何优美,骨架中依旧蕴含着属于男性的、与真正女性不同的修长与力度。
他是墨尘。是她的哥哥。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那个穿着裙装的形象,终究只是一场为了任务而进行的、精湛的表演。而表演,终有落幕的时候。
心底那点因“如果”而燃起的、微弱的火苗,在现实的冷风中迅速熄灭,只留下一片更加荒芜冰冷的灰烬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无力感。
她再次将视线投向窗外,看着那些飞速后退的、与她毫无关系的景物,眼眶微微发热。为什么偏偏是哥哥呢?为什么那份让她依恋至极的温柔和保护,必须要被框定在“兄妹”的界限之内,让她每一次想要靠近,都如同在触碰一道无形的、带着电流的围墙?
这个无解的、关于性别与血缘的命题,像一条冰冷的锁链,缠绕住她的心脏,越收越紧,让她窒息。
似乎是隧道带来的噪音变化,或者是她过于沉重的凝视终于引起了注意,墨尘缓缓转回了头。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那双总是沉静如水的眼眸里,此刻依旧残留着未散尽的复杂思绪,以及一层刻意维持的平静。
“怎么了?”他开口问道,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疲惫。
墨月慌忙低下头,用力眨了眨眼睛,将涌上来的湿意逼退,手指无意识地紧紧攥住了自己的衣角。
“没……没什么。”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发紧,带着掩饰不住的鼻音,“就是……有点晕车。”
她撒了谎。她不敢让他知道,自己脑海中刚刚上演了怎样一场大逆不道、关乎他根本身份的荒诞戏剧。那不仅是对他一直以来付出的否定,更像是一种亵渎。
墨尘沉默地看了她几秒,没有戳穿这显而易见的谎言。他能看到她微微颤抖的肩膀和用力到发白的指节。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或许是安慰,或许是询问,但最终,也只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重新将目光投向了窗外。
“快到了。”他说着最平常不过的话,语气平稳得听不出任何情绪。
可正是这份刻意的平静和距离,让墨月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回家的路,在车轮与铁轨有节奏的撞击声中,一分一秒地缩短。而那个“如果哥哥真的是姐姐就好了”的妄念,如同一个甜美又残忍的梦魇,深深地烙印在了她的心底。它将成为一道隐秘的伤口,一种无声的渴求,在今后与哥哥相处的每一个瞬间,都可能悄然浮现,提醒着她那份永远无法跨越的鸿沟,与那份永远无法肆无忌惮拥有的亲密。
咫尺之间,天涯之远。莫过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