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动会带来的喧嚣与疲惫逐渐褪去,青璃学园恢复了往日以静思和研习为主的节奏。但墨清池的心境,却无法再回到之前的相对平静。那日感应险些失控的经历,如同在她心中敲响的警钟,提醒她不能再对“静思林”的奥秘和自身的特殊状态采取被动回避的态度。
她必须主动去了解,去探寻。而探寻的第一步,便是知识,是厘清那神秘感应与自身之间的关联根源。
这促使她开始系统地在脑海中梳理关于家传“心源笔法”以及支撑其的核心理念。墨家虽然后来主要专注于古画鉴定与修复,但家族内部一直流传着一些更为古老、甚至带有哲学思辨色彩的传承笔记和残卷。墨尘小时候,在父母尚未离世前,曾有幸在父亲的书房里翻阅过一些非核心的、较为基础的家族手札。那些用毛笔小楷书写在泛黄宣纸上的文字,言辞古奥。
他记得,那些手札中反复强调“心”与“神”在艺术创作中的主导地位,将其置于“形”与“物”之上。有一段被重点标注、出自被称为“文渊公”的先祖的话,他印象尤为深刻:
“文渊公曰:『形者,心之役也。至高之境,当以心塑形,以神驭物,使形神皆为我艺术之魂服务,乃至超越表象之桎梏,达至真性流露。』”
——“以心塑形”。
这四个字,墨尘自幼便知,是墨家一脉艺术理念的基石之一。它并非简单的精神胜利法,而是一种强调以强大内在意志去统御、甚至重塑外在表现形式,包括技法、乃至对自身形神气质的运用的哲学。
当他接受任务,决定以“墨清池”的身份潜入青璃时,他便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将要做的,正是对这种理念一种极端化、甚至是残酷的现实实践。他不是在创作一幅画,而是在“塑造”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名为“墨清池”的、需要以假乱真的“艺术品”。他以“墨尘”的意志为核心,强行去雕琢、驾驭、约束这具身体和所有行为,力求每一个细节——声音、姿态、神情、习惯——都符合预设的完美形象。
这个过程痛苦而艰难,但每当感到支撑不下去时,他便会想起“以心塑形”这四个字,将其视为一种对心性的磨砺,对家族理念的另类践行。他早已在无数个日夜的伪装与调整中,深刻体会到了何为“以心塑形”的力量与代价。
因此,当他将自身的状态与“静思林”的奇异感应联系起来,并推测那感应可能与他所践行的“以心塑形”有关时,他心中涌起的并非震惊,而是一种“原来如此”的了然,以及更深层次的思索。
如果他的推测成立,那么“静思林”深处的存在,必然与墨家理念有着极深的渊源。是共鸣?是考验?还是……与理念之争的另一方有关?他记得那些家族手札中似乎也模糊提到过,文渊公曾与一位挚友因艺术理念之争而分道扬镳,但具体细节和那位挚友的名讳,手札中并未明确记载。
思路至此,方向变得清晰起来。他需要寻找的,是关于青璃学园创校历史,尤其是创校者苏清音的详细信息,以及任何可能提及与墨家先祖理念之争的记载。学园官方图书馆的资料可能过于正统和精简,他需要寻找那些可能记录了更多“野史”或私人观点的非正式渠道。
他想起了运动会上偶然得到的那本《青璃旧闻拾遗》。这给了他启发。学园历史悠久,像这样的私人笔记、校友回忆录或者非公开的史料,或许会存放在一些特定的地方。
他首先将目标锁定在学园图书馆的“地方文献阅览室”和“校友捐赠特藏区”。这里收藏着大量与学园及本地相关的非核心出版物和捐赠资料,管理相对宽松,允许学生凭学生证查阅。
接下来的几天,只要没有必修课和必须参加的集体活动,墨清池的身影便会出现在图书馆这两个区域。她穿着素雅的裙装,安静地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堆放着厚厚的索引目录和泛黄的旧书刊。她仔细地翻阅着那些可能提到“苏清音”、“创校历史”、“静思林”甚至是古老艺术理念争论的篇章。
这个过程枯燥而漫长,如同大海捞针。大多数资料都是些无关紧要的纪念文章或流水账式的记录。但她很有耐心,目光沉静,指尖轻柔地翻过一页页承载着时光的纸张。
偶尔,她会遇到同样来这里查资料的林丝韵。两人目光相遇,会微微颔首致意,然后各自继续沉浸在自己的书海中。林丝韵似乎在查阅一些非常专业的工笔技法古籍,神情专注而严谨。这种互不打扰、各自努力的氛围,让墨清池感到些许安心。
她也遇到过苏砚心一次。苏砚心依旧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晃悠到地方文献区,随手抽出一本介绍学园早期建筑风格的书,翻了几页,似乎觉得无趣,又塞了回去。她看到墨清池面前堆着的、明显是寻找历史资料的书籍,嘴角勾起一抹了然的弧度,但没有过来搭话,只是远远地投来一个“果然如此”的眼神,便离开了。
墨清池没有理会,继续着自己的工作。
功夫不负有心人。在翻阅一本由早期校友整理的《青璃初创时期人物轶事》时,她终于找到了一段关键的文字:
“清音校长,性喜自然,主张‘艺由心生,然需顺形养性,方得真趣’。尝与一墨姓至交论艺,墨君主‘心为主导,形神皆可塑’,二人争辩数日,终因理念不合而别。此乃清音校长生平一大憾事。后校长于学园深处辟‘静思林’,或与此段公案有关,林中似留有校长未竟之思,以待后来者悟。”
这段文字虽然依旧简略,但信息量巨大!它明确指出了:
1. 创校者苏清音的理念是“顺形养性”。
2. 她曾与一位“墨姓至交”因理念之争而分离。
3. “静思林”的开辟,与这段理念之争有关,其中可能留有苏清音的“未竟之思”!
墨清池的目光在这段文字上停留了许久。心中所有的线索和推测在此刻得到了关键的印证。
那位“墨姓至交”,无疑就是先祖墨文渊!而“静思林”,是苏清音为了证明或者完善自己的“顺形养性”理念而留下的场所,其中蕴含着她的力量与执念。那对她的召唤和共鸣,正是因为她这个墨家后裔,正在以极端的方式践行着与之相对的“以心塑形”理念。
“未竟之思”、“以待后来者悟”……这更像是一种跨越时空的对话邀请,或者说,一个等待被验证或解答的命题。
合上书籍,墨清池缓缓吐出一口气。窗外,天色已近黄昏。她终于拨开了部分历史的迷雾,对自身的处境和那神秘的召唤有了更清晰的认知。
这并非简单的机遇或陷阱,而是百年前那场理念之争的延续。她,墨清池,无意中成为了踏入这个古老“场域”的钥匙。
知道缘由并不意味着危险解除,反而让她更加明白前路的莫测。那秘境中具体是什么形态?那“未竟之思”如何体现?进入其中,是能获得启迪,还是需要面对理念冲突的具象化考验?
她依然需要谨慎。
将书籍归位,墨清池走出图书馆。秋风吹拂,带着凉意。她抬头望向“静思林”的方向,目光沉静而坚定。
探寻的脚步,不会停止。在做好更充分的准备后,那片凝聚了两位先贤理念与执念的林地,她终究需要亲自去面对。这不仅关乎她自身的秘密与任务,更仿佛是一场命中注定的、与家族历史的深层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