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苏砚心被秘境力量轻柔送出后,墨清池立刻敏锐地察觉到空间另一端那熟悉的气息消失了。她心中微微一紧,但未及细思,她前方的景象也发生了剧变。
流动的光晕同样开始收敛凝聚,化作一道素雅端庄的女性虚影。那虚影的容貌比苏砚心所见更为模糊几分,但那份娴静从容的气度,以及周身萦绕的、与这片秘境完美契合的温和而磅礴的力量,却清晰可感。尤其是那股力量的本质,带着明显的“顺形养性”、“以形养心”的特质,与她自身所持的“以心塑形”既相斥又隐隐呼应。
墨清池心中念头急转。能与这片苏清音先祖所辟秘境如此交融,又拥有如此纯粹深厚的“以形养心”之力的女性虚影……其身份几乎呼之欲出。
她稳住心神,对着虚影恭敬地行了一个古礼,用的是墨家晚辈见前辈的仪轨,试探着轻声开口:“晚辈墨清池,冒昧闯入此地。前辈……可是苏清音校长?”
虚影微微颔首,算是承认。一道温和的意念流入墨清池心间,与对苏砚心时类似,解释了自身乃依托秘境而存的残响。随后,那意念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邀请道:
“相逢即是有缘。前方不远,有亭翼然,可愿对弈一局?”
随着她的话语,侧方的光晕散开,显露出一条清晰的小径,通向不远处一座由能量凝聚而成的、小巧精致的八角亭。亭中石桌石凳俱全,桌上俨然摆放着一副光影构成的棋盘。
墨清池心中讶异,不明白这位先祖残响为何有此雅兴,但对方是前辈,又是在对方的地盘,她自然没有拒绝的理由。“晚辈棋力浅薄,还请前辈指教。”她谦逊回应,随即跟随指引,步入亭中,在苏清音虚影对面坐下。
棋盘是虚影,棋子也是由流动的光点构成,但落子时却有清晰的触感,规则与现实围棋无异。
棋局开始。苏清音的棋风一如她的理念,平和自然,看似不争,实则步步为营,暗合地势,于无声处积蓄力量,尊重棋盘上每一子的“本性”与位置,引导它们发挥最大的效能,棋形舒展而富有生命力。
墨清池则下意识地以“心源笔法”的心境应对。她的棋路带着强烈的目的性和布局感,力求以精妙的算路和强大的中盘战斗力掌控全局,每一落子都带着明确的意图,试图将棋盘纳入自己的构想之中,棋风锐利,带着一种“塑造”棋局走向的强烈意志。
起初,墨清池凭借精准的计算和主动出击,稍占上风。但苏清音的棋韧性极强,总能于看似不利处找到生机,利用墨清池攻势中的些微急躁和过于追求特定棋形而产生的破绽,缓缓扳回局面。她的棋子之间的联系自然流畅,如同山脉水系,浑然天成,让墨清池有种无处着力的感觉。
棋至中盘,陷入胶着。墨清池全神贯注,试图寻找打破平衡的关键一手。就在她凝神思考,心神与棋局完全交融的刹那,她体内因长期极致伪装而存在的、那属于“墨尘”的男性本质精神核心,与她外在维持的“墨清池”女性形态之间那细微而持续的内在张力,在不经意间,透过她落子时那过于追求掌控、略显刚硬的“笔触”,极其隐晦地流露了出来。
这丝流露极其短暂,几乎难以察觉,但对于早已将“以形养心”修炼至化境、对形神之间微妙联系洞察入微的苏清音残响而言,却如同平静湖面投入的一颗小石子,荡开了清晰的涟漪。
苏清音执子的光影手指微微停顿了片刻。她那模糊的面容上看不出表情,但流入墨清池心中的意念,却带上了一丝更深沉的、了然的意味。她没有点破任何事,甚至没有看向墨清池,只是随着一次寻常的落子,意念如同闲谈般响起,却直指核心:
“棋如人生,形神皆棋。有时,执着于某一‘形’,或因时,或因势,或因某种……不得已。然,若抛却所有外因,纯以本心而论……”
她的话语在这里有一个极其短暂的停顿,仿佛在斟酌词句,最终化作一个轻描淡写、却重若千钧的询问:
“若有契机,让你能彻底、自然地成为你此刻所呈现之‘形态’,无需伪装,无需强塑,身心如一……你,可愿?”
亭中霎时间陷入一片死寂。
墨清池准备落子的手僵在了半空,指尖的光点棋子明灭不定,映照着她骤然收缩的瞳孔和瞬间苍白的脸色。
苏清音知道了!她或许不知道具体缘由,但她一定察觉到了自己形神之间的异常,察觉到了那隐藏在完美伪装下的、属于男性的本质!而这个提问……“彻底、自然地成为此刻所呈现之形态”、“身心如一”……这几乎是在明示,问她是否愿意成为一个真正的、从生理到心理都统一的……女性。
这个问题像一把钥匙,猛地捅开了她一直紧紧锁住、甚至不敢去窥视的内心最深处的密室。
愿意吗?
长久以来,她以“墨尘”的意志,强行驾驭着“墨清池”的躯壳,将这一切视为责任、使命、不得已而为之的牺牲。她习惯了压抑属于“墨尘”的本能,习惯了在每一个细节上精心雕琢“墨清池”的形象,习惯了在那份内在的张力与撕裂感中维持平衡。她从未敢想过“愿意”或“不愿意”,因为那似乎是一个不该存在、也不被允许的选项。
可是,当这个选项被如此直白、又如此隐晦地摆在面前时,那些被强行压抑的、连自己都未曾明晰的感受,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汹涌而出。
扮演“墨清池”时,偶尔也会感受到身为女性的细腻与柔美带来的不同视角,那并非全然是负担;穿着裙装时,有时也会恍惚于镜中那清丽的身影,甚至……会产生一丝微弱的、连自己都鄙夷的认同感?在践行“以心塑形”的过程中,他似乎也在某种程度上,被自己塑造的这个“形”所反向影响着、渗透着。
如果……如果真的可以不再是扮演,不再是伪装,而是真正地、从里到外地成为“她”……会是什么感觉?会……更轻松吗?还是会更加迷失?
巨大的茫然、恐惧、以及一丝隐秘的、连自己都不敢承认的悸动,交织在一起,冲击着她的心神。她无法立刻回答,也无法轻易否定。
时间在寂静中流逝,棋盘上的光影似乎都凝固了。墨清池低垂着头,长发掩住了侧脸,让人看不清表情。只有那微微颤抖的、悬在棋盘上方的手指,泄露了她内心滔天的巨浪。
她沉默了许久,许久。
这沉默本身,或许就是一种答案。一种无法宣之于口,却也无法断然否认的、复杂而真实的答案。苏清音的虚影静静地等待着,没有催促,只是那温和的目光,仿佛早已洞悉了一切,包容着这份艰难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