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边无际的黑暗,如同浓稠的墨汁,缓慢地退潮。
意识先是触碰到了“存在”的边缘,一种沉重而陌生的触感,自胸口传来。那感觉并非压迫,而是一种……饱满的、沉甸甸的实感,仿佛有什么柔软而颇具分量的东西,正稳稳地搁置在她的胸腔之上,随着她微弱的呼吸轻轻起伏。
墨清池的睫毛颤动了几下,试图掀开那黏连沉重的眼帘。视线模糊,只能捕捉到从窗帘缝隙透入的、清晨熹微的淡青色光晕,勾勒出宿舍天花板上熟悉的模糊轮廓。
她下意识地想抬手揉一揉发涩的眼睛,却感觉手臂异常酸软,仅仅是动了动手指,便牵扯到肩颈一片陌生的酸胀。而那份胸口的沉实感,也因此更加清晰了。
不对劲。
非常不对劲。
她常年练习绘画,对自己的身体结构了如指掌。即便是沉睡初醒,肌肉松弛,也绝不该是这种……这种仿佛被重新塑造过的绵软与沉重并存的感觉。那份沉甸甸的实感,位置太高,形态也……
一个冰冷惊悚的念头如同毒蛇,骤然窜入她尚未完全清醒的脑海。
她猛地,完全睁开了眼睛。
视线在瞬间聚焦。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盖在身上的薄被。而薄被之上,在胸口的位置,清晰地、不容置疑地,隆起了一道柔和而饱满的弧线。那不是她熟悉的、平坦或至多略有起伏的少年胸膛,那弧线圆润、丰腴,即使隔着被子,也能感受到其下充盈的、属于成熟女性的柔软实体。
“嗡”的一声,大脑一片空白。
她屏住呼吸,僵硬地、一寸寸地低下头,目光死死锁在那异常的隆起上。房间里很安静,只有……
“唔……清池?”
一个带着浓重睡意、含糊柔软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墨清池猛地一惊,如同被冷水泼醒,猝然转头。
只见柳梦璃正趴在她的床沿,脑袋枕在交叠的手臂上,显然是一夜守候,不堪疲惫才刚刚睡着,又被她细微的动静惊醒。柳梦璃揉着惺忪的睡眼,努力聚焦看向她,脸上带着熬夜的疲惫,但在看清墨清池睁着眼睛的瞬间,那双圆溜溜的杏眼里立刻迸发出惊喜的光芒。
“清池!你醒了!”柳梦璃瞬间清醒了大半,直起身子,下意识就伸手去探墨清池的额头,“感觉怎么样?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你吓死我了知不知道!”
她的手掌温暖而柔软,贴在微凉的皮肤上,带着毫不作伪的关切。
墨清池在她靠近的瞬间身体本能地一僵,尤其是在那只手触碰到自己额头的刹那。但柳梦璃的动作是如此自然,仿佛她们之间从未有过任何隔阂与秘密。
“我……”墨清池开口,想说什么,却被自己发出的声音定住了。
那声音……清亮、带着刚醒时的微沙,却婉转柔和,是完完全全、彻头彻尾的女声。没有一丝一毫往日需要刻意维持、调整的伪声痕迹,就这么自然而然地,从她的喉咙里流淌了出来。
柳梦璃似乎并未察觉这声音的“异常”,或者说,在她听来,这本就是“墨清池”该有的声音。她只是专注地看着墨清池,等待她的回答。
声音的“失控”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记忆和感知的潘多拉魔盒。胸口的沉实感,声音的改变……一个更恐怖的念头攫住了她。
她几乎是带着一种自毁般的冲动,猛地掀开了身上的被子!
视线惊恐地向下扫去。
腰部以下,柔软的睡衣裤管空荡荡地贴附着腿部。那种属于男性的、即便再清瘦也无法完全忽略的特定器官的轮廓与触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平坦的、甚至微微内凹的小腹下方,一片令人心慌意乱的……空无。
下半身,空空如也。
不是缺失,而是……彻底的、根本性的、生理结构的颠覆性改变。
“啊!”柳梦璃短促地低呼一声,脸颊瞬间飞红,下意识地别开了一下视线,但担忧立刻压过了羞涩,她又飞快地转回头,手忙脚乱地想要帮墨清池把被子盖回去,“清、清池!你干什么呀!刚醒不能着凉!”
但墨清池仿佛没有听到她的话,也没有感觉到她的动作。她的目光死死地钉在自己那已经天翻地覆的身体上,大脑被更汹涌的记忆狂潮彻底淹没。
静思林,水潭,漩涡……灵犀真境……苏清音先祖的诘问……“汝可愿?”
画魂池!
那冰冷与炽热交织,撕裂与重组并存的极致痛苦!每一个细胞都在哀嚎,又在某种不可抗拒的力量下被强行碾碎、熔炼,再按照一个全新的、陌生的蓝图塑造、拼合……
她在池水中沉浮,意识在崩解的边缘燃烧。支撑她的,是妹妹的笑脸,是家族的阴影,是祖父的期望……还有,一缕来自外界的、温暖而坚定的无形力量,是苏砚心……
然后,是灵魂深处最直白的回应。
“我愿。”
……
记忆的回流带来了认知的锚点,却也带来了灭顶般的惊骇与茫然。
她……真的……变成了……
“我怎么……”她无意识地喃喃,那清越的女声在寂静的房间里颤抖着,“……真变成女的了……”
这句话,没有经过任何思考,是她此刻最真实、最惊恐的确认。
柳梦璃盖被子的动作顿住了。她看着墨清池空洞而震惊的眼神,看着她苍白脸上那难以置信的表情,听着她那带着颤抖的自语。昨晚强行压下的、关于清池身体剧烈变化的惊疑,再次浮上心头,并且变得更加清晰、更加不容回避。
这……似乎不仅仅是落水受惊那么简单。
“清池?”柳梦璃的声音放得更轻、更柔了,她小心翼翼地靠近,没有再去动被子,只是看着墨清池的眼睛,“你……你感觉哪里很奇怪吗?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和砚心……”
墨清池仿佛没有听见。她呆呆地坐在床上,像个失去牵线的木偶。目光从自己那已彻底改变的胸口,移到空荡的下身,再移到即使隔着睡衣也能感知到的、变得更加柔美流畅的腰臀曲线。
她颤抖地抬起手,指尖隔着柔软的睡衣布料,再次触碰那陌生而柔软的隆起。真实的触感反馈回来,伴随着一种微妙的、属于这具身体的胀痛感。
这不是梦。
这不是伪装。
壳,变成了芯。
伪装,化作了血淋淋的现实。
巨大的荒谬感和剥离感几乎要将她撕裂。墨尘?那个背负着家族使命、男扮女装潜入青璃的少年,还存在吗?墨清池?这个她一手构筑的虚假身份,难道就此成为了她唯一的、真实的烙印?
未来……祖父……妹妹……自己……
迷茫如同冰水,瞬间淹没了她。
就在这时,一杯温热的水递到了她的唇边。
“先喝点水,”柳梦璃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温柔和坚定,她一手端着水杯,另一只手轻轻扶住墨清池微微发抖的肩膀,“你嘴唇都干了。不管发生了什么,先缓过来,好不好?”
温热的杯壁触及嘴唇,那真实的暖意和柳梦璃手臂传来的支撑感,像是一根细微却坚韧的丝线,将墨清池从即将溺毙的冰冷思绪中暂时拉扯了出来。
她抬起眼,对上柳梦璃那双写满了担忧、却没有任何厌恶或恐惧的眼睛。那双眼睛里,只有纯粹的关心和一种“我在这里”的默默守护。
墨清池迟疑地,就着柳梦璃的手,小口啜饮着温水。温热的水流滑过干涩的喉咙,滋润了身体,也似乎稍稍安抚了那惊涛骇浪般的情绪。
她试图调动过往作为“墨尘”时的冷静与理智,去分析,去思考对策。然而,一股奇异的、温润的、如同涓涓细流般的情感波动,悄然在她心间弥漫开来。
那不再是纯粹属于男性的、偏向逻辑与克制的思维模式。一种更加细腻、更加敏感、更容易被这种温柔打动、也更倾向于依赖和回应的……女性的本能,正从她灵魂的深处,如同被晨曦唤醒的花苞,悄然舒展,并与这具崭新的身体产生着玄妙的共鸣。
胸口的沉实感,似乎不再仅仅是陌生的负担,隐隐传递出一种被充盈的、奇异的安定。柳梦璃指尖传来的温度和扶持,让她感到一种想要靠近的柔软。甚至,对于柳梦璃此刻无条件的守护和接纳,她心中涌起的感激也变得格外汹涌和……易于流露。
这并非刻意,而是如同呼吸般自然的、源自生命本能的转变。她的灵魂,在经历“画魂池”那涅槃般的重塑后,似乎也被彻底洗涤,烙印上了属于女性的感知、情感与本能。
最初的、几乎要将她撕裂的恐慌与茫然,在这股悄然弥漫的、温和而坚定的女性本质的抚慰下,以及柳梦璃实实在在的陪伴中,竟奇异地开始缓缓平复。
她依然震惊,依然无措,对未来充满不确定。但那种根植于灵魂深处的排斥与撕裂感,却在迅速减弱。
她低下头,看着手中的水杯,又看了看自己放在杯沿上的、指节似乎都变得更纤细柔和了些的手指。
“梦璃……”她再次开口,声音依旧清越,但颤抖少了许多,多了一丝复杂的疲惫,“谢谢。”
柳梦璃看着她似乎冷静了一些,终于松了口气,接过空杯子,脸上露出一个温暖的笑容:“跟我还客气什么呀。你没事就好。”
窗外的天色更亮了一些,金红色的朝阳光芒开始渲染天际。新的一天,无可阻挡地降临了。
墨清池坐在床沿,身上盖着被子,身边是守候了一夜、此刻正对她露出安心笑容的室友。她像一株刚刚经历狂风暴雨、枝叶凌乱却终于抓住土壤的植物,带着满身的露水与折痕,也开始本能地,尝试着去适应这具全新的躯壳,以及其中那颗同样被悄然重塑的、迷茫却不再完全抗拒的心。
柳梦璃的存在,如同晨曦中的第一缕暖光,照亮了她此刻混乱世界的一角。前路依旧迷雾重重,但至少,她并非独自一人面对这匪夷所思的惊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