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的江南，寒意是湿漉漉的，渗透进骨子里。青璃学园坐落在水汽氤氲之地，虽无北国的银装素裹，却也别有一番清冷韵致。灰蒙蒙的天空下，古老的建筑飞檐翘角轮廓愈发清晰，庭院里的常青树木，如香樟、冬青，叶片被冬雨洗涤得油亮深沉，顽强地撑起一片片绿意。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潮湿的冷，偶尔有细密的雨丝飘落，更添几分静谧。
然而，这湿冷的天气却被校园内日益浓郁的、欢快而温暖的节日气氛所驱散。圣诞节要到了。
学园各处开始悄然装点。教学楼大厅里立起了一棵巨大的、挂满彩球、铃铛和星星灯串的圣诞树，翠绿的杉树形态在江南的冬日里显得格外生机勃勃。树下堆放着包装精美的慈善礼物。走廊的窗户上，贴满了学生们巧手剪出的雪花窗花、圣诞袜和麋鹿图案。一些教室的门把手上，也挂上了小小的松果或系着红色蝴蝶结的冬青枝条。
这种无处不在的节日装饰，以及学生们脸上洋溢的期待笑容，都清晰地提醒着墨清池——这将是她以完全不同的身份度过的第一个圣诞节。
往年的这个时候，“墨尘”或许会在墨家祖宅那间空旷阴冷的画室里埋头练习，或许会陪同祖父参加一些沉闷的、与艺术无关却关乎家族利益的应酬。圣诞节对他而言，更像是一个与责任交织的、遥远而模糊的西洋节日，缺乏真实的温度。
而现在，她是墨清池。她走在被细雨打湿、映着廊灯昏黄光晕的石板路上，听着身边女生们兴奋地讨论着即将到来的圣诞晚会、秘密好友礼物交换以及短暂的假期计划，一种前所未有的、轻盈的期待感，如同江南雨季里偶然从云层缝隙漏下的阳光，暖暖地照进心底。
“清池！快看这个！”柳梦璃像一只不畏湿寒的快乐雀鸟，从后面追上她，手里举着两个毛茸茸的、带有驯鹿角造型的发箍，一个经典正红色，一个墨绿色，“我刚收到的快递！圣诞晚会那天我们戴这个好不好？你皮肤白，戴红色的肯定超惊艳！我戴绿色的！
墨清池看着那造型可爱、带着几分憨态的发箍，微微怔了一下。这种充满童趣和少女心的饰品，与“墨尘”的世界相隔甚远。但此刻，在柳梦璃那双被期待点亮、比廊灯还亮的眼眸注视下，她发现自己心中并无排斥，反而觉得那柔软的触感和俏皮的造型，透着一种纯粹的、让人忍不住想微笑的暖意。
“……好。”她听到自己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回答，指尖轻轻拂过红色鹿角上细密的绒毛。
“太棒了！”柳梦璃欢呼一声，小心翼翼地将红色发箍收进自己的背包，像守护一个快乐的秘密，“晚会那天，我们要好好打扮一下，配上这个，绝对是全场最可爱的组合！
回到宿舍，节日的氛围更加具体而微。柳梦璃不知从哪个花房弄来了一小盆品相极佳的圣诞红，端正地摆在了窗台正中央，那簇拥在一起的艳红色苞片如同跳跃的火苗，瞬间点亮了因阴雨而略显沉闷的房间。她还买来了一长串暖黄色的LED星星灯，仔细地缠绕在两张床的床柱和相邻的书桌边缘。
晚上熄灯后，打开星星灯的开关，整个宿舍便笼罩在一片朦胧而温馨的星海之中。点点暖黄的光晕柔和地驱散了江南冬夜的湿寒，映在彼此的脸上，连空气都变得安宁而柔软。
“清池，就我们两个，也来交换圣诞礼物吧？”晚上，柳梦璃蜷在柔软的懒人沙发里，手指绕着垂下的星星灯线，眼睛亮晶晶地提议，“预算不用高，重在惊喜和心意，怎么样？”她满是期待地望向坐在书桌前临摹古画帖的墨清池。
交换礼物？墨清池抬起眼。这确实是她人生中第一次，以独立的个体“墨清池”的身份，出于与同龄人之间纯粹的情谊，参与这样的仪式。看着柳梦璃眼中毫无保留的兴奋与热情，一种想要回应、想要融入这简单快乐的冲动，让她几乎未做思考。
“好。”她点头应允，清浅的笑容在星灯光晕下显得格外柔和。
“耶！就这么说定了！”柳梦璃开心地从沙发里弹起来，立刻开始绞尽脑汁地思索，“送什么好呢？一定要特别一点，让清池惊喜……”
决定参与后，送什么礼物便成了一个需要用心思考的问题。对于柳梦璃，墨清池觉得方向清晰。她记得柳梦璃最近痴迷于收集某个独立插画师设计的系列和纸胶带，常常对着手机屏保上的图案啧啧称奇，却又因为零花钱有限而难以尽数收藏。墨清池便悄悄记下了那几个柳梦璃念叨最多的款式，托人买齐了一整套，包括几卷隐藏限量款。她几乎能想象出柳梦璃打开盒子时，那双杏眼瞪得溜圆、惊喜雀跃的模样，心中也不由得泛起一丝微甜的期待。
这种为他人精心挑选礼物、期待对方笑容的过程，对她而言是新奇而愉悦的体验。它不再涉及家族利益或人情往来，仅仅是“墨清池”想要让“柳梦璃”开心。这份简单的心意，如同宿舍里那串星星灯，微小，却足够温暖。
随着圣诞临近，学园活动也丰富多彩起来。综合艺术研究社决定在社内举办一个小型的“冬日雅集”，鼓励社员们展示或出售自己的手工作品，体验艺术融入生活的乐趣。墨清池原本并无意参与，但耐不住柳梦璃的软磨硬泡，加上社长楚云薇的温和鼓励，便也答应下来。
她最终决定绘制一系列小幅的、带有江南冬韵和圣诞元素的工笔书签。她用极细的笔触勾勒细雨中的亭角、覆着薄霜的竹叶、或是蜷在温暖垫子上打盹的狸花猫，背景用水彩技法晕染开江南冬日特有的、水汽朦胧的青灰色或暖赭色，再配上精致的中国结或红色流苏。方寸之间，既有传统工笔的细腻，又融入了节日的点点暖意。
在雅集上，她的书签出乎意料地受到欢迎。那清雅的画风和独特的意境吸引了不少同学驻足，带去的几十枚书签很快便被争购一空。看着陌生的同学们拿着她亲手绘制、蕴含着心意的书签，脸上露出喜爱和满意的表情，墨清池心中涌起一种奇异的、扎实的成就感。这并非为了家族或任务，而是她自身的能力与审美，在这个小集体中被看见、被喜爱的、微小而纯粹的喜悦。
她用赚来的钱，一部分补充了画材，另一部分，则精心挑选了一条触感极其柔软、颜色是温暖米白色的羊绒围巾，寄给了妹妹墨月。想象着墨月收到礼物时，用脸蛋蹭着柔软羊绒那满足又开心的样子，她站在邮局门口，望着江南冬日铅灰色的天空，心里却是一片晴暖。
圣诞前夕的夜晚，学园在最大的室内礼堂举办了盛大的圣诞晚会。礼堂被装点得流光溢彩，巨大的圣诞树闪烁着如梦似幻的光芒。学生们穿着各自精心准备的衣裳，笑语喧哗，空气中弥漫着糖果、点心和淡淡香水混合的甜美气息。
墨清池和柳梦璃都戴上了那对驯鹿角发箍。柳梦璃果然给她化了一个比日常更显精致的妆容，强调了她眉眼间的清丽。墨清池看着镜中那个头戴红色鹿角、面容在灯光下愈发柔美的自己，感觉既新鲜又……逐渐习惯。柳梦璃戴着绿色鹿角，活力四射，紧紧挽着她的胳膊，在熙攘的人群中穿梭，分享着发现各种有趣小玩意儿的快乐。
她们被几个相熟的同班女生拉着，在巨大的圣诞树前拍了合照。照片里，墨清池站在笑容灿烂如花的柳梦璃身边，身后是光影缭乱的热闹场景，她脸上带着浅淡而真实的微笑，那红色的鹿角在她如墨的青丝间，成了一个温暖而活泼的点缀。
在人群稍稀疏的饮品区附近，她看到了苏砚心。她独自一人倚靠在装饰着彩色丝带的立柱旁，手里端着一杯澄澈的苏打水，目光懒散地掠过舞池中晃动的人影，神情疏淡，仿佛周遭的喧嚣都与她隔着一层无形的薄膜。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短暂相遇，苏砚心只是极轻微地扬了扬眉毛，算是打过招呼，墨清池也回以淡然颔首，彼此心照不宣。
晚会的气氛在经典的圣诞颂歌响起时达到了高潮。众人齐声合唱，悠扬欢快的旋律回荡在礼堂的每一个角落。墨清池站在柳梦璃身边，感受着掌心被室友温热的手紧紧握着，听着周围蓬勃的青春活力与纯粹的节日欢愉汇成的声浪，心中那片因家族重任和过往秘密而挥之不去的阴影，似乎也被这温暖而强大的声浪暂时推开、变淡了。
这就是……属于“墨清池”的圣诞节。没有雪花，却有细雨和绿意；不够酷寒，却有心照不宣的温暖陪伴。热闹，温馨，充满了至交室友带来的琐碎快乐和微小仪式感。虽然前路依旧迷雾重重，秘境之谜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但至少在此刻，在这个被灯火、歌声和笑语填满的江南冬夜，她可以全然放松地沉浸在这份独属于她的圣诞序曲之中，真切地感受着作为墨清池的、简单而真实的幸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