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假期的短暂欢愉,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漾开的涟漪终将归于平静。从古水镇返回青璃学园,熟悉的潮湿空气与萦绕不散的墨香再度将墨清池包裹。宿舍窗台上的圣诞红依旧开得热烈,但那串星星灯已被柳梦璃小心收起,等待下一个值得点亮的时刻。
生活似乎回到了原有的轨道,却又有些东西悄然不同。
墨清池能清晰地感觉到,经过假期的放松以及与柳梦璃更加亲密无间的相处,她对自己这具女性身体的适应几乎已成本能。行走坐卧,言谈举止,不再需要任何意识的参与,一切都流畅自然。甚至连每月如期而至的“潮汐”,也从最初的陌生与确认,变成了需要小心应对、却已习以为常的生理周期。她熟练地计算着日子,提前准备好必需品,如同打理每日的洗漱一样平常。那个名为“墨尘”的过去,在这样日复一日的、具体而微的女性生活细节中,被越发深刻地覆盖、沉淀。
然而,潜藏的暗流并未消失。
家族那边,祖父发来的询问依旧定期而至,语气虽不急切,却透着一股沉甸甸的期待,询问着她对“心源笔法”与《江雪行旅图》关联的探究进展。妹妹墨月偶尔的信息里,也总会夹杂着对“哥哥”的思念和细微的抱怨,每一次看到那个称呼,都像一根细小的针,轻轻扎在墨清池的心上,提醒着她那个尚未解决的、关于身份坦白的巨大难题。
她只能以课业繁忙、线索晦涩需要时间钻研为由,暂时安抚着家族。同时,她也将更多的精力投入到了对那本无名笔记内容的回忆,以及对“心源笔法”的暗中修炼上。笔记中的记载玄奥艰深,与她过去所学的墨家画技理念既有相通之处,又有诸多背离,仿佛指向一条更加注重内在心象与精神力量融汇的道路。她不敢冒进,只能在夜深人静时,于无人之处,凭借记忆和誊抄的片段,小心翼翼地引导着体内那股新生的、似乎与这具身体更加契合的“气韵”。
这天下午,没课。墨清池独自来到学园图书馆的古籍阅览区,希望能找到一些与笔记中提及的某些古老术语或理念相关的旁证。空气中弥漫着旧纸和樟木混合的沉静气息,阳光透过高窗,在布满岁月痕迹的木地板上投下斜斜的光柱。
她正埋首于一本关于古代画论流变的泛黄典籍,一个略带清冷的声音在身旁响起。
“看来,秘境之行,并未让你懈怠。”
墨清池抬起头,只见苏砚心不知何时站在了旁边的书架旁,手指正随意地划过一排书脊。她穿着简单的黑色高领毛衣,长发松散,目光落在墨清池面前摊开的古籍上,眼神一如既往的难以捉摸。
“苏同学。”墨清池合上书,礼貌地点头。对于苏砚心,她始终保持着警惕与一种微妙的距离感。对方知晓秘境之事,且显然对她的变化心存疑虑。
苏砚心踱步过来,拉开对面的椅子坐下,姿态慵懒,却自带一股不容忽视的气场。“在研究古画论?”她扫了一眼书的封面,“看来,那池水的‘洗礼’,不仅改变了你的形,似乎也深化了你对‘艺’的追求?”她的话语带着试探,将墨清池外在的变化与内在的钻研巧妙地联系起来。
墨清池心中微凛,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课程需要,做些拓展阅读而已。至于变化……或许是经历生死边缘后,对某些事物有了不同的看法。”她依旧沿用着那套将一切推给秘境未知能量的说辞。
苏砚心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那笑容浅淡,未达眼底。“不同的看法……有意思。”她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确保只有她们两人能听见,“我最近,也翻阅了一些家族里不大受人关注的杂记。发现一些有趣的说法,关于……‘形骸非桎梏,心象可塑真’。”
墨清池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形骸非桎梏”,这正是她在静思林秘境那半成品石雕上看到的刻字!苏砚心果然没有放弃探究,她甚至从自己家族的记载中找到了相关的线索!
“苏同学的意思是……?”墨清池谨慎地反问,不敢流露太多情绪。
“没什么特别的意思。”苏砚心靠回椅背,恢复了一贯的疏离,“只是觉得,理念之争,有时比单纯的技法传承更有趣。墨家……似乎在某些方面,与我家那位理念不合的先祖,有着意想不到的共通之处呢。”她的话像是随口感慨,又像是意有所指地敲打。
墨清池沉默着,没有接话。她知道苏砚心在暗示墨家可能与苏清音的理念有所关联,这或许触及了家族秘辛的核心,但她绝不能在此刻露出任何破绽。
见她不答,苏砚心也不在意,站起身,理了理衣角。“新年新气象,但愿……某些停滞不前的事情,也能有所推进。”她留下这句意味深长的话,便转身离开了阅览区,脚步声在寂静的空间里渐行渐远。
墨清池独自坐在原地,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古籍粗糙的纸页。苏砚心的话像一块投入心湖的石头,激起了比之前更大的波澜。她不仅没有放下疑虑,反而似乎找到了新的调查方向。而且,她提到的“形骸非桎梏,心象可塑真”,与无名笔记中记载的、以及她在画魂池中亲身经历的“心形相融”理念,隐隐呼应。
危机感再次迫近。她必须更快地理解并掌握无名笔记中的内容,找到“心源笔法”的真正关键,才能应对可能来自苏砚心、乃至其他未知方向的挑战。
傍晚回到宿舍,柳梦璃正对着一幅未完成的画作发愁,画的是窗外雨打芭蕉的景象,但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清池,你回来得正好!”看到墨清池,柳梦璃如同看到了救星,“快帮我看看,这雨天的氛围总觉得抓不住,是颜色不对还是笔法问题?”
墨清池放下东西,走到画架前。看着那氤氲的水汽和淋漓的墨色,她心中微微一动。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无名笔记中的一段话,讲述如何以心念引导笔触,捕捉事物内在的“气韵”而非仅仅外在的“形貌”。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没有引用笔记,只是用自己的话说道:“或许……可以试着不去想‘雨’是什么样子,而是去感受雨打芭蕉时,那种……清冷、绵密、带着些许寂寥的‘情绪’,让笔触跟着这种情绪走?”
柳梦璃愣了一下,若有所思。她重新拿起笔,蘸墨,闭眼感受了片刻,再落笔时,笔下的墨色似乎少了几分刻意的勾勒,多了几分随性与浸润,那雨意竟真的显得生动朦胧了不少。
“哇!清池!你好厉害!”柳梦璃看着画面上焕然一新的气韵,惊喜地叫道,“就是这样感觉!你什么时候对意境把握这么精准了?”
墨清池淡淡一笑,没有解释。她只是隐约觉得,那无名笔记中的理念,似乎正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她的艺术感知,甚至在不经意间,能点拨他人。
夜晚,她再次取出那本誊抄的笔记,在台灯下细细研读。窗外是江南冬夜无尽的潮湿与黑暗,屋内,灯光照亮了纸页上墨迹娟秀的字迹,也照亮了她眼中愈发坚定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