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内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寂静。
墨渊端坐在太师椅上,那双洞悉世事的眼睛,此刻却写满了难以置信的震动,以及一种更深沉的、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他的目光如同实质,一寸寸地扫过站在光影下的墨清池——那纤细却挺直的脊背,那已然玲珑有致的身体曲线,那披散在肩头的如墨青丝,最后,定格在那张脸上。
这张脸,褪去了少年时期尚未完全长开的青涩与刻意维持的冷硬,肌肤细腻,五官的线条变得愈发柔和清晰,眉眼间……眉眼间……
墨渊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
像。
太像了。
尤其是那双眼睛,清澈中带着一丝倔强与隐忍,眼尾微微上扬的弧度,几乎与他记忆中那个早逝的儿媳、墨尘的母亲,年轻时一模一样。只是,那双眼睛里此刻盛满的,不是她母亲当年的温婉与灵动的才情,而是忐忑、决绝,以及一种经历剧变后的、破碎又重组的坚韧。
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一时间竟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想问“尘儿何在?”,想问“究竟发生了何事?”,想问“这究竟是何等匪夷所思的变故?”。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化作一声极轻的、带着颤抖的叹息。
“你……”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沙哑得不像话,“……近前来,让祖父……好好看看。”
墨清池依言,缓步上前,在书案前约三步远处停下。她微微垂着头,能清晰地感受到祖父那混合着惊骇、审视,或许还有一丝……怜惜的目光。她不敢抬头,怕看到失望,怕看到愤怒。
“抬起头来。”墨渊的声音沉稳了些,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墨清池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抬起头,迎上祖父的视线。她看到祖父眼中那深不见底的震动,也看到那震动之下,一丝迅速被压制下去的、类似于……确认了某种最坏猜测的了然。
“说吧。”墨渊闭上了眼睛,仿佛需要积蓄力量来聆听这颠覆认知的真相,“从头道来,不得隐瞒。”他加重了“不得隐瞒”四字,但墨清池知道,有些细节,她必须隐瞒。
墨清池再次深吸气,开始叙述。她从接到任务,潜入青璃学园开始讲起,刻意模糊了男扮女装初期的具体煎熬,只强调为了寻找秘谱的必要性。她提到了静思林,提到了与苏砚心一同被卷入“灵犀真境”,描述了其中的理念碰撞与力量考验。
这是关键部分。她小心翼翼地措辞,绝口不提“画魂池”的存在,更不提那关乎性别的最终诘问与自己的回答。她将身体的剧变,归结于在秘境核心区域,触发了某种未知的、强大的传承能量。
“那股能量……极为霸道,”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后怕与迷茫,“它似乎……在根据某种古老的规则,重塑我的身体和……本质。我无法抵抗,也无法理解,只觉得像是被彻底打碎,然后又按照一个陌生的蓝图重组……”她用了“本质”这个模糊的词语,来暗示性别转变这种根本性的改变。
她描述了昏迷,以及被苏砚心发现救回。她提到了自己醒来后的震惊与漫长的适应过程,强调了如今这具身体与灵魂的契合,以及……并未影响,甚至可能因契合度更高而隐隐提升了她对“心源笔法”相关理念的感悟能力。她将无名笔记也归因于秘境经历后的“机缘”,并未提及具体来源。
整个叙述过程,她条理清晰,语气平静,却又能让人感受到那份身不由己的无奈与最终被迫接受的坦然。她始终低着头,姿态恭谨,将自己放在一个“被动承受者”和“努力适应者”的位置上。
墨渊一直闭目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太师椅光滑的扶手,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紧抿的唇线和微微蹙起的眉头,显示着他内心绝非表面这般平静。
当墨清池的声音落下,书房内再次陷入长久的沉默。
窗外,夜色已深,寒风掠过庭院枯枝,发出呜呜的声响。
良久,墨渊才缓缓睁开眼。他的目光再次落在墨清池身上,那锐利如鹰的眼神里,震惊未完全褪去,却多了一种沉甸甸的、仿佛瞬间苍老十岁的疲惫与……某种决断。
他没有追问细节。没有质问为何会触发如此诡异的“传承”,没有探究那“重塑本质”的能量究竟是何物。他只是深深地看着她,仿佛要透过这具崭新的皮囊,看到内里那个他曾经寄予厚望的孙儿的灵魂。
“墨家……亏欠你母亲良多。”他突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声音低沉沙哑,带着无尽的感慨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如今看来,你倒是……愈发像她了。”
这句话像一根羽毛,轻轻搔刮着墨清池的心。她不明其意,却也不敢问。
墨渊摆了摆手,似乎不愿再多言此事,转而问道:“那‘心源笔法’与《江雪行旅图》的关联,可有进展?”
墨清池连忙收敛心神,答道:“回祖父,清池在秘境中有所感悟,结合无名笔记对‘以心塑形,引动气韵’有了更深的理解。只是……尚需时间印证与实践,不敢说有十足把握。”
墨渊点了点头,对这个答案似乎并不意外,也未显失望。“此事急不得,关乎家族存亡,更需谨慎。”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她身上那明显不合旧时尺寸、略显宽大的外出服,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随即做出了决定。
“你既已归来,便不宜再以旧日身份现身于人前。”他的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果决与不容置疑,“家族内部,人心纷杂,此事若传扬出去,徒生事端,于你,于家族,皆无益处。”“清池明白。”墨清池低声应道。
“听竹小筑,本就清静,是你母亲当年喜爱之地。你可继续在那里住下,无事不必回祖宅。”墨渊直接安排道,没有给出任何其他理由,也不需要。“所需用度,我会让人按时送去。月儿……她已知你今日回来,想必已在那边等候多时了。”
听到妹妹的名字,墨清池心中一紧,既期待又惶恐。
“是,祖父。”她再次行礼。
“去吧。”墨渊挥了挥手,重新闭上了眼睛,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不愿再多看她这焕然一新的模样一眼。
墨清池默默退后,转身,再次走入那条幽暗的密道。石壁合拢,将书房内那沉重的气氛与祖父复杂难言的目光隔绝在外。
她沿着来路返回,走出旧书斋,踏入寒冷的夜风中。没有停留,她叫了一辆还在运营的夜班出租车,报出了“听竹小筑”的地名。
车子驶出县城,沿着一条僻静的公路行驶,两旁的灯火逐渐稀疏,最终融入一片漆黑的田野。约莫半小时后,车子在一片茂密的竹林边缘停下。
“小姐,里面车进不去了,得自己走一段。”司机说道。
墨清池付了钱,提着行李下车。眼前是一条蜿蜒向内、被竹影笼罩的青石板小径,仅容一人通过。夜晚的竹林在风中发出沙沙的声响,更显幽深静谧。
她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竹叶清香的空气,沿着小径,一步一步向深处走去。脚下的石板冰凉,心中五味杂陈。祖父的接纳又或许只是无奈的承认让她松了口气,但那沉重的氛围和未尽的话语,却像一块石头压在心头。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前方豁然开朗。一片被竹林环抱的空地上,一座白墙黛瓦、小巧精致的院落静静地伫立在那里,院墙不高,可以看到里面透出的、温暖而期盼的灯火。一条清澈的小溪从院旁潺潺流过,在寂静的夜里发出悦耳的水声。
这就是听竹小筑。
她回来了。以墨清池的身份。
她站在紧闭的院门前,抬起手,却一时没有落下。门内,是她思念已久的妹妹,也是她必须面对的、关于“哥哥”为何变成了“姐姐”的第一个、也是最亲近的家人。
夜色浓重,竹影婆娑。她站在命运的岔路口,最终,还是轻轻推开了那扇虚掩的、通往她崭新人生的木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