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竹小筑的日子,像一条缓缓流淌的溪流,安静,清浅,却充满了细碎动人的光斑。
墨清池本以为彻底卸下“墨尘”的身份后,心里会空落落的,或者至少会有些怅然若失。但实际却恰恰相反。那种如影随形了十几年的、名为“扮演”和“责任”的紧绷感一旦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松弛和……轻盈。
她可以理所当然地穿着柔软舒适的睡衣在房间里走动,可以任由长发披散,可以对着镜子尝试妹妹塞给她的、带着淡淡花果香味的润唇膏,而不再需要时刻警惕自己的姿态是否“过关”。
更重要的是,她可以全然地、放松地接受墨月的亲近。
比如现在。
清晨的浴室里水汽氤氲。墨清池刚刷完牙,正对着镜子用清水拍脸。墨月就像个小尾巴一样黏在她身后,下巴搁在她肩窝,好奇地看着镜子里并排的两张脸。
“姐姐,”墨月忽然开口,手指戳了戳墨清池的脸颊,“为什么你的皮肤看起来比我的还嫩?明明我们一样大!”
墨清池动作一顿,透过朦胧的镜面看向妹妹。墨月说得没错。她们是同年出生,墨月只比她晚来到这个世界几天。从血缘上说,她们是同父异母的姐妹——这个事实在墨家不算秘密,但也鲜少被提起。墨清池的母亲在她年幼时便病逝了,而墨月的母亲……据说是生墨月时难产去世的。
“可能是我在青璃,水土比较养人?”墨清池随口答道,用毛巾擦干脸。她注意到镜子里的自己,气色确实比离家前红润许多,眼神也更加清亮。不知道是彻底适应了女性身份后身心舒畅的缘故,还是那“心源笔法”的修炼真的在潜移默化地滋养身体。
“才不是呢!”墨月撇撇嘴,忽然伸手环住墨清池的腰,整个人贴在她背上,像只撒娇的树袋熊,“肯定是因为姐姐现在心里没那么多事了!以前当哥哥的时候,老是皱着眉头,看起来好累。”
墨清池身体微僵,随即又放松下来,任由妹妹抱着。她看着镜子里重叠的身影,心头微软。
是啊,以前的“墨尘”,心里装了太多东西。家族的危机,祖父的期望,自身天赋带来的压力,怎么可能不累?
而现在……
现在她是墨清池。她依然背负着家族的期望,探寻“心源笔法”和《江雪行旅图》奥秘的任务也仍在肩头。但有些东西不一样了。她不需要再为“我是谁”这个问题而挣扎,不需要在每一个细微的举止上自我审查。她可以更专注地做该做的事,也可以更坦然地享受作为“自己”的片刻闲暇。
更重要的是,有这样一个温暖的小太阳,毫无保留地照耀着她,驱散她心底残留的阴霾。
“就你话多。”墨清池轻轻拍了拍腰间妹妹的手,语气里是掩饰不住的纵容,“快洗脸,早餐该送来了。”
“哦!”墨月这才不情不愿地松开手,蹦蹦跳跳地去拿自己的牙刷。
看着妹妹哼着不成调的歌、对着镜子做鬼脸的样子,墨清池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明明是同岁,只差几天,怎么感觉月儿总像长不大似的?永远这么活力满满,这么……孩子气。
是因为被保护得太好吗?还是说,因为她这个“姐姐”的出现,让月儿潜意识里更愿意释放出被依赖、被宠爱的天性?
墨清池说不清。但她并不讨厌这种感觉。相反,看着妹妹毫无阴霾的笑容,她心里某个角落也会跟着变得明亮柔软起来。
早餐是祖宅那边准时派人送来的,精致而清淡,符合她们姐妹的口味。吃饭时,墨月叽叽喳喳地说着今天的计划——要拉墨清池去后山看前几天发现的一窝刚出生的小鸟,要一起整理小筑书房里那些有趣的旧书,还要墨清池教她画工笔花鸟的羽毛细节……
墨清池一一应着,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这种平淡琐碎的日常,对她而言曾是奢侈品,如今却成了触手可及的温暖。
饭后,墨月果然迫不及待地拉着她去了后山。冬日山景萧瑟,但那窝藏在岩缝里、毛茸茸挤作一团的雏鸟,确实给冷清的山色增添了几分生机。墨月看得眼睛发亮,压低声音叽叽咕咕,生怕惊扰了鸟妈妈。
回小筑的路上,墨清池的手机震动了几下。是青璃学园的学生系统发来的通知,提醒所有学生在下学期开学前,需要完成一项“与艺术相关”的社会实践,并提交报告和证明材料,这是算入学分的硬性要求。
墨清池停下脚步,仔细阅读着通知细则。实践形式可以多样,比如在美术馆、画廊、艺术机构做志愿者,参与艺术项目的策展或执行,甚至独立完成一项有明确艺术成果的社会服务等,但都需要相关单位的证明和指导老师的评价。
“姐姐,怎么啦?”墨月凑过来看。
“学校的实践任务。”墨清池简单解释了一下。
“哦……这个啊,”墨月眨眨眼,“让祖父帮你说一声不就好了?墨家名下不是有好几家画廊和艺术基金会吗?随便盖个章写个评价很简单嘛。”
墨清池沉默了一下。
确实,以墨家的力量,这种小事根本不值一提。只要她开口,祖父甚至不需要亲自过问,底下的人就能给她办得妥妥帖帖,保证报告漂漂亮亮。
但是……
她看着手机屏幕上“社会实践”那几个字,心里却生出一种强烈的、想要靠自己去完成的冲动。
在青璃的这几个月,她以“墨清池”的身份,从最初战战兢兢的伪装,到经历秘境剧变,再到逐渐融入校园生活,和柳梦璃、林丝韵和苏砚心这些人产生交集……这一切,虽然充满波折和秘密,但却是她一步一个脚印,自己走出来的。
她靠自己的努力通过了入学考试,靠自己的应变在宿舍生活中周旋,靠自己的悟性和毅力在秘境中存活并蜕变,也靠自己的能力在期末考核中完成作品。
她不想连一个普通的学分实践,都要依赖家族的力量。
她想试试看,仅仅作为“青璃学园学生墨清池”,能靠自己做些什么。
“我想自己找找看。”墨清池收起手机,对妹妹说。
墨月有些意外,但看着姐姐眼中那抹熟悉又陌生的坚定光芒,她忽然笑了:“嗯!姐姐想自己做就自己做!需要我帮忙打听消息吗?我认识的人可多了!”
墨清池揉了揉妹妹的头发:“先不用,我自己看看。”
回到小筑书房,墨清池打开了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她先登录了青璃学园的内部论坛,浏览社会实践相关的板块。上面确实有不少招募信息,有社区艺术教室招助教,有小剧团招舞台美术助理,还有几个本土艺术节在招志愿者……但要么时间不合适,要么地点太远,要么和她的专业方向契合度不高。
她想了想,又点开了社交软件。她的好友列表不长,除了墨月,主要就是青璃的几个同学。她下意识地点开了朋友圈,慢慢往下翻。
大部分是同学们晒假期生活,旅游、美食、聚会……忽然,一条动态吸引了她的目光。
发动态的人是林丝韵,动态下方是一张展览海报。时间是一小时前。
「家父筹办的‘江南新生代工笔联展’下月初在S市‘澄心美术馆’开幕,现招募若干名展览讲解志愿者。要求:具备扎实的工笔画基础知识,口齿清晰,有责任心。服务期约两周,提供实习证明和补贴。感兴趣的同学可私信我了解详情。」
海报设计得清雅,主视觉是一幅细腻的工笔花鸟局部。
墨清池的心跳微微加快。
林丝韵家的展览……讲解志愿者……这简直是再合适不过的机会。首先,内容完全对口,工笔画正是她的强项;其次,地点在S市,离这里不算太远,交通方便;再者,时间在寒假期间,正好能完成;最重要的是,这是通过正常渠道申请的实践,能获得正规的实习证明。
而且,是林丝韵发布的。
墨清池对林丝韵的印象很好。这位同学严谨、认真,在社团活动中展现出的专业素养让人信服。如果能在她家的展览做志愿者,不仅能完成实践任务,或许还能从她那里学到一些东西,甚至……侧面了解一些关于艺术圈、关于苏家的动向?
当然,后一点只是隐隐的念头。
更大的驱动力,还是那种想要独立完成一件事的渴望。
她盯着那条动态,指尖在触摸板上悬停片刻,然后点开了和林丝韵的私聊窗口。
聊天记录还停留在上学期末,关于社团活动的一次简单沟通。
墨清池斟酌着措辞,删删改改,最终打下一行字:
「林同学好,我是墨清池。看到您发布的志愿者招募信息,我很感兴趣。我对工笔画有一定基础,不知是否符合要求?希望能有机会参与学习。」
检查了一遍,没有错别字,语气也礼貌得体。她轻轻点击了发送。
消息变成“已发送”的状态。
墨清池靠在椅背上,轻轻呼出一口气。窗外,冬日的阳光正好,穿过竹叶的缝隙,在书桌上洒下斑驳晃动的光点。
接下来,就是等待了。
无论结果如何,这是她作为“墨清池”,为自己选择的、独立迈出的又一小步。
她感到一种微小的、却实实在在的期待和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