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览顺利进入第三天。一切似乎都在正轨上运行,客流稳定,志愿者们也愈发熟练。然而,平静的水面下,细微的涟漪已经开始扩散。
这天上午,墨清池刚结束一场讲解,走向休息室,远远就看见林丝韵站在休息室门外,面色比平日更加沉静,甚至透着一丝冷峻。她正低声与策展助理小刘交谈,小刘神情严肃,手里拿着平板电脑,不时点头。
看到墨清池走近,林丝韵结束了谈话,对她微微颔首:“墨同学,来得正好。稍后请来我办公室一趟。” 她的语气听不出太多情绪,但那句“来得正好”和特意告知,让墨清池心中微微一凛。
“好的,林小姐。”她点头应下,心中掠过一丝不太好的预感。回到休息室简短休息时,周薇她们还在兴高采烈地讨论上午遇到的趣事,墨清池面上附和着,心思却已飘远。
按照约定时间,她来到三楼的小办公室。林丝韵、王老师和小刘都在,气氛有些凝滞。
“坐。”林丝韵示意,随即递过来一份打印文件。
墨清池接过,目光落在标题上:《是传承创新还是利益捆绑?——浅析“澄心”与某些“书画世家”背后的资本游戏》。文章出自一个具有一定影响力的线上艺术评论平台,行文看似客观分析,实则绵里藏针。它质疑本次联展的纯粹性与公正性,暗示主办方林家的选品和宣传资源,可能向某些“历史渊源深厚却近年风波不断”的书画世家倾斜,将公共艺术平台变成了为特定家族“挽回声誉”、“重振旗鼓”的工具。文章虽未直接点名“墨家”,但多次使用“墨”、“某江南古姓画派”、“曾主导‘江南艺苑’项目”等指向性明显的词汇,并翻出“江南艺苑”项目最终搁浅的旧事,影射该家族“经营不善”、“固守陈旧”,却仍试图通过文化影响力“迂回自救”。
墨清池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文章避开了直接的法律指控,却在舆论层面极具杀伤力,将一场艺术展览与家族利益、失败项目捆绑,试图从根本上质疑展览的立意和林家的专业性。这手法,看似是艺术圈常见的“黑稿”,但针对性和时机都太过巧合。
“这篇文章是今天凌晨开始发酵的,几个小号同步推送,现在已经有一定传播量。”林丝韵的声音平静地响起,“文章本身破绽不少,但煽动性很强,已经引来一些不明真相的网友跟风质疑。更重要的是,它选择在这个时间点出现。”
王老师皱眉补充:“开展前风平浪静,第三天热度正起时发难,明显是想借势又打我们一个措手不及。目的就是搅浑水,破坏展览口碑,打击林家和我们合作艺术家的声誉。”林丝韵的目光落在墨清池脸上,那双总是冷静自持的眼眸里,此刻带着清晰的审视:“墨同学,这篇文章里提到的‘江南艺苑’项目,以及它所影射的‘书画世家’,与你有关,是吗?”
该来的总会来。墨清池放下文件,抬起眼,坦然迎向林丝韵的目光。隐瞒已无意义,对方显然已经做出了判断。
“是。”她回答得清晰简洁,“我出身墨家。‘江南艺苑’项目确实由墨家主导,最终因各种复杂原因未能继续。这些是事实。但我以志愿者身份参与此次展览,流程合规,考核通过,与家族事务无关。我个人在此的工作,仅出于对展览主题的兴趣和学习的愿望,绝无任何不当企图。”
她语气平稳,既不回避,也不过度辩解,只是陈述事实。
林丝韵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轻点桌面。她并不意外墨清池的承认,让她在意的是对方的态度和这件事背后可能牵扯的更深层次的东西。
“我相信你的个人操守,也认可你的专业能力。”林丝韵缓缓开口,这话让一旁的王老师和小刘都稍微放松了些,“但这篇文章的出现,说明有人不希望这次展览顺利,也不希望墨家——或者说,与墨家相关的任何积极动向——出现在公众视野。对方选择将林家和墨家捆绑在一起攻击,是想一石二鸟。”她顿了顿,眼中锐光一闪:“墨家近年来是否在商业或别的领域,与人结怨颇深?以至于对方要用这种手段,在文化艺术领域进行狙击?”
这个问题直指核心。墨清池沉默了片刻。家族与“今朝阁”的具体纠葛自然是机密,但对方持续施加压力、意图挤压墨家生存空间的事实,却无法否认。林丝韵显然已从这精准的舆论攻击中,嗅到了商业竞争或家族恩怨的味道。
“墨家……近年确实遇到一些困难,也面临一些压力。”她选择了一个相对模糊但诚实的说法,“具体细节我不便多言,但类似这样的……舆论上的麻烦,可能并非偶然。”
她没有说出“今朝阁”,但“压力”和“并非偶然”已足够暗示。
林丝韵何等聪明,立刻领会了她未尽的含义。她微微颔首,没再追问具体对手是谁,而是将话题拉回眼前:“无论如何,眼下麻烦已经找上门。这篇文章只是一个开始。我们必须立刻应对。”
她转向王老师和小刘:“王老师,麻烦您和公关团队立刻起草一份声明,强调展览的学术性和公正性,列举所有参展艺术家的遴选标准和过程,对不实影射予以坚决驳斥,但措辞要专业克制,不落入对方煽动对骂的陷阱。小刘,你联系法务,评估文章的法律风险,同时监控网络舆情变化。”
安排妥当,她又看向墨清池:“墨同学,这件事暂时不要扩散,以免影响其他志愿者情绪和展厅秩序。但你需要有心理准备,如果对方后续还有动作,可能会直接或间接针对你个人。你在展厅的工作照常,但务必更加留意,遇到任何可疑的人或事,比如过分关注你个人背景、提出诱导性问题的观众,立刻通过暗语通知我或王老师。”
“我明白,林小姐。”墨清池点头。她很清楚,自己现在成了某种意义上的“焦点”。
“先回去准备下午的讲解吧。”林丝韵的语气缓和了些许,“做好自己的工作,就是最好的回应。”
墨清池起身离开。办公室的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里面凝重的气氛,但那份压力却如影随形。
下午,当墨清池再次站在展厅里,面对观众时,她敏锐地察觉到一丝异样。观众中似乎多了一些“特别”的面孔。他们不像普通艺术爱好者那样沉浸于作品,眼神更多地游移在展签、环境乃至工作人员身上,偶尔交头接耳,打量审视的意味多于欣赏。
在一次讲解某幅花鸟画的间隙,她甚至隐约听到附近两个这样的“观众”低声交谈:
“听说这次展品来路有点意思,捧的都是有背景的……”
“可不嘛,那边那个讲解员,看着挺年轻,据说家里可不简单,以前搞大项目亏惨了……”
“啧啧,难怪在这里这么卖力表现……”
话语刻意压低,却刚好能飘到墨清池耳中。她面色不变,仿佛浑然未觉,只是自然地转向下一幅作品,继续用平稳清晰的声线讲解,但心底已是一片冰冷。这不是偶然的议论,而是有针对性的散布流言。
她借着调整讲解器位置的动作,用预先约定的简短语句,通过耳麦向林丝韵汇报了情况。林丝韵的回复很快:“收到,已留意,继续。”然而,麻烦并未就此止步。下午场过半,展厅另一侧突然传来一阵不大却清晰的骚动。墨清池心头一紧,循声望去,只见靠近出口的一幅山水画前,围了几个人。志愿者孙宇正一脸焦急地对一位衣着时髦、声音尖利的中年妇女解释着什么,而那妇女正指着画作,拔高嗓门:
“你们这展览怎么回事?!这画我看着就不对!我研究这位画家很久了,这个时期的笔法根本不是这样!你们美术馆是不是拿了赝品充数?!”
她的声音在相对安静的展厅里格外刺耳,立刻吸引了周围观众的注意,不少人驻足观望,窃窃私语,有人甚至举起了手机。
王老师和小刘迅速赶到。墨清池看见林丝韵也从办公室方向快步走来,步伐依旧稳定,但眼神锐利。
“这位女士,请您冷静。”王老师试图控制局面,“澄心美术馆对所有展品的真实性负责。如果您对作品有专业上的疑问,我们可以安排专家与您私下详细沟通鉴定依据,但请勿在展厅内大声喧哗,影响其他观众。”
“私下沟通?我看你们就是想搪塞过去!”那妇女不依不饶,声音反而更大了,“大家评评理!这么大的美术馆,展品都可能有问题!谁知道还有多少猫腻!我看那些吹得天花乱坠的什么世家传承,说不定都是幌子!”
话语越来越离谱,直接扯上了“世家传承”,并将质疑扩大到了整个展览的诚信。围观人群躁动起来,疑惑、好奇、看热闹的情绪交织。
墨清池的心沉到谷底。这绝非普通观众质疑,而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闹剧。对方的目的就是当众制造事端,引爆那篇文章埋下的怀疑种子,彻底搞乱展厅秩序,打击美术馆公信力,并将“家族”、“背景”这些话题再次推到台前。
林丝韵已走到近前。她没有立刻与那妇女争辩,而是先面向周围观众,微微欠身,用清晰而沉稳的声音说道:“各位来宾,很抱歉打扰大家的观展体验。澄心美术馆欢迎所有基于学术和事实的探讨与监督。对于这位女士提出的具体疑问,我们将启动内部核查程序。为了不占用公共资源、不影响各位的参观,也为了能更专业、更深入地核实情况,我们邀请这位女士移步贵宾接待室详谈。我们会提供该作品的全部鉴定文件和相关学术资料。”
她态度冷静,逻辑清晰,既表明了负责任的态度,又给出了合理的解决路径,同时维护了大多数观众的利益。
那妇女似乎没料到林丝韵如此冷静果断,气势一窒,但随即又嚷道:“有什么不能在这里说?让大家一起听听!是不是心虚?!”
林丝韵的眼神微冷,语气依旧克制:“女士,核查需要专业环境和程序,并非公共辩论。我们尊重您的知情权,也请您尊重其他观众的观展权和展厅的秩序。如果您拒绝配合我们的合理程序,执意在此喧哗扰乱,我们将不得不请安保人员协助维护秩序。这并非我们愿见的结果。”
话音落下,两名训练有素的安保人员已悄然站到了合适的位置,形成无声的威慑。那妇女环视四周,见围观者虽多,却无人出声附和她,反而有人对她的大声喧哗投来不满的目光。再看神色平静却目光坚定的林丝韵,她的气焰终于弱了下去,嘴里不干不净地嘟囔着“你们等着瞧”、“这事没完”,最终还是悻悻地跟着小刘离开了展厅。
风波暂时被强行平息,但展厅内的空气仿佛已然被污染。窃窃私语声明显增多,许多观众的眼神里多了探究和疑虑,原本沉浸的艺术氛围被打破。那篇文章埋下的刺,加上这场当众的“赝品”风波,像两颗毒种,已经开始发芽。
墨清池站在自己的岗位上,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种无形压力的蔓延。她知道,对方的攻击已经从单纯的舆论抹黑,升级到了实地制造事端、试图从内部瓦解信任的阶段。而这,很可能还只是个开始。
林丝韵处理危机时展现出的果断与韧性让她钦佩,但也让她更清醒地认识到,这场突如其来的风暴,正以超出预期的速度和方式,将展览、林家,以及她自身,卷入一个逐渐失控的漩涡之中。
下午剩下的时间,在一种隐隐的紧绷感中度过。当最后一位观众离开,展厅恢复空旷,墨清池感到的不仅是身体的疲惫,更有一种精神上的沉重。窗外,暮色四合,城市的灯火渐次亮起,却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阴霾。
山雨欲来,风已满楼。而这场针对展览、也隐隐指向她背后家族的风暴,才刚刚露出它狰狞的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