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览第四天，清晨的天空阴云密布，压得很低，空气中弥漫着山雨欲来的沉闷。昨日的风波虽被暂时压下，但那股无形的压力却如同弥漫在美术馆内的湿冷空气，粘滞不去。
墨清池踏入馆内时，明显感觉到工作人员之间的气氛比往日更加肃穆，交谈声都压低了几分。她走向志愿者休息室，路过公告栏时，瞥见上面新贴了一份盖有公章的《声明》，正是针对昨日那篇网络文章的官方回应，措辞严谨，有理有据，但能否真正驱散疑云，尚未可知。
休息室里，周薇、陈然等人也到了，大家脸上都少了前几日的轻松。李萌正拿着手机，小声对周薇说：“你看，那篇文章虽然被投诉下架了一些，但又冒出来几个新帖子，说法更夸张了，还扯到什么‘洗钱’、‘利益输送’……”
“别看了，越看越闹心。”周薇烦躁地摆摆手，“做好咱们自己的事就行。林小姐和王老师会处理的。”
话虽如此，担忧却写在每个人脸上。当艺术展览被强行拖入是非漩涡，这些年轻的学生们第一次真切感受到了现实世界的复杂与恶意。
墨清池默默整理着自己的讲解器，心中思忖。昨日那场闹剧，手法粗劣却有效，显然对方并不满足于隔空喊话，而是要实地制造混乱，最大化地破坏展览声誉。按照这个逻辑，后续动作只会更加凌厉。
果然，上午的讲解工作刚开始不到一小时，对讲机里传来了林丝韵冷静但语速明显加快的声音，呼叫所有志愿者和当班工作人员：“所有人注意，A3展厅‘秋山问道图’附近，有观众反映闻到疑似刺激性气味，并有轻微头晕。请附近同事立即协助疏散该区域观众，保持秩序，通知安保和后勤部门排查。重复，A3展厅，疑似不明气体泄漏，紧急疏散！”
消息如同惊雷。A3展厅正是这次展览的核心区域之一，陈列着数幅价值最高、最具代表性的作品，平时人流也最密集。如果是真的气体泄漏，不仅威胁观众安全，更可能对珍贵画作造成不可逆的损害！而如果……是人为的？
墨清池心头猛跳。她负责的动线紧邻A3展厅。她立刻停止当前讲解，向面前的观众简短致歉，说明有紧急情况需要处理，请他们暂时移步安全区域，随即按照培训过的应急流程，迅速但有序地引导自己区域的观众向主通道和出口方向疏散。
她一边引导，一边敏锐地观察。空气中似乎……确实有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形容的异味，有点像劣质塑料加热，又混杂着别的什么，非常淡，若非刻意去闻几乎察觉不到，但结合对讲机里的通报，足以引起恐慌。
观众们虽然不明所以，但看到工作人员严肃的表情和快速的引导，也意识到情况不一般，配合地移动起来，所幸没有发生拥挤踩踏。墨清池看到周薇、陈然等人也在各自区域做着同样的事情，大家虽然紧张，但训练有素的应急反应让现场忙而不乱。
很快，安保人员带着专业检测设备赶到A3展厅入口，拉起了临时警戒线。后勤人员也迅速就位。林丝韵和王老师的身影出现在警戒线外，林丝韵正拿着对讲机，面色凝重地与安保负责人快速交谈。
初步排查结果很快出来：并非真正的管道泄漏或火灾隐患。但在“秋山问道图”展柜后方一个极其隐蔽的角落，发现了一个伪装成普通电子温湿度计的小型装置，此刻已被安保人员用防爆袋小心收取。那微弱的刺激性气味，正是从这个装置中缓慢释放出来的，是一种混合了多种化学成分的异味剂，浓度很低，不足以造成实质健康危害，但足以引起不适和恐慌。
人为破坏，证据确凿。而且手段比昨天的当众吵闹阴险了何止十倍——直接威胁观众安全和展品安全，一旦事态扩大，后果不堪设想。
消息在工作人员内部小范围传开，众人皆感脊背发凉。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抹黑捣乱了，这是赤裸裸的、带有恐吓和破坏性质的攻击。
墨清池被通知前往林丝韵的办公室。进去时，里面除了林丝韵、王老师、小刘，还有安保主管和一位穿着便装、气质精干的陌生中年男子。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
“墨同学，坐。”林丝韵示意，她的眼下有淡淡的青影，显然昨晚休息得不好，但眼神依旧锐利如刀，“情况你也基本了解了。这是市局派来协助调查的孙警官。”
墨清池向孙警官点头致意。孙警官也打量了她一眼，目光平和但带着职业性的审视。
“装置是专业的，释放的异味剂成分复杂但剂量控制精准，显然不想真的造成伤亡，目的就是制造恐慌和混乱，让展览无法进行下去。”安保主管汇报道，“现场没有发现指纹等明显痕迹，对方很小心。我们已经调取并开始排查所有相关监控。”
孙警官接过话头：“从昨天网上文章到现场闹事，再到今天的疑似‘生化’袭击，手段逐步升级，针对性极强。林小姐，你们美术馆，或者这次展览涉及的相关方，最近是否与什么人结下如此深的梁子？对方这已经不是商业竞争或普通纠纷的范畴了，更像是有组织的、带有报复和毁灭性质的行动。”
所有人的目光，有意无意地，再次落在了墨清池身上。两次舆论攻击都影射墨家，昨天的闹事者提到了“世家”，今天的事发现场虽然暂时没有直接指向，但结合前因，墨家及其背后的恩怨，无疑是最大的嫌疑源头。
林丝韵没有看墨清池，而是直视孙警官：“孙警官，我们正在全力配合调查。关于可能的矛盾方，我们有一些推测，但目前缺乏直接证据。当务之急，是确保展览后续的安全，以及……”她顿了顿，“找出隐藏在内部可能存在的漏洞或协助者。”
内部？墨清池心中一动。的确，那个装置能如此精准地放置在核心展柜后，且避开了一些常规监测，仅靠外部人员很难做到如此干净利落。难道……有内应？
“展览还要继续吗？”王老师忧心忡忡地问，“今天这事一出，就算我们压下去，消息恐怕也会走漏，观众还敢来吗？”
“不能停。”林丝韵斩钉截铁，“一旦停展，就等于向制造事端的人认输，坐实了他们的指控和威胁。展览必须继续，而且要更安全、更有序地进行。但安保级别必须全面提升，应急预案要重新核查。孙警官，能否请您这边协助，增派一些便衣力量，混在观众中加强巡视？同时，对所有工作人员，包括志愿者，进行一轮背景再核查和谈话？”
孙警官点头：“可以。我们也会加紧追查装置来源和投放者。林小姐，你们内部也要加强自查，尤其是能接触到核心展区和后台的人员。”
会议很快结束，各自去忙。林丝韵单独留下了墨清池。
办公室门关上，只剩下她们两人。林丝韵没有绕弯子，直接看着墨清池，目光复杂：“墨清池，事到如今，有些话必须说开。我不管墨家过去如何，与谁为敌。但这次展览，是林家倾注心血的项目，绝不容许被人这样毁掉。对方的目标显然包括墨家，但林家也被拖下了水。我们此刻在同一条船上。”
墨清池迎着她的目光，郑重道：“我明白，林小姐。墨家确有其困境与敌人，但牵连到无辜的展览和林家，非我所愿，更非墨家所愿。我会尽我所能，配合一切调查和工作。”
“我需要的不只是配合。”林丝韵走近一步，压低声音，“我需要信息。你对你的‘敌人’了解多少？他们行事风格如何？有没有什么……特别的标志、手法，或者可能利用的内部弱点？任何你觉得可能有用的线索。”
这是要她分享家族机密层面的信息了。墨清池沉默。祖父的告诫，家族的安危，与眼前迫在眉睫的危机在她脑中交织。片刻，她抬起头：“林小姐，有些具体细节我确实无法透露。但我可以告诉你，对方行事……不择手段，注重舆论打压与实际破坏结合，擅长利用和制造人心恐慌。他们可能对艺术圈运作有一定了解，才能如此精准地选择攻击点和方式。”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补充道，“另外，他们似乎……对‘传统’、‘世家’这类标签，抱有特别的……敌意和利用欲。”
林丝韵眼中闪过思索的光芒。墨清池提供的信息虽然模糊，但与她自己的判断有不少吻合之处。“敌意和利用欲……”她轻声重复，似乎抓住了什么关键，“也就是说，他们不仅仅是想打击墨家，还想通过打击‘世家’这个符号，达成某种更广泛的目的？比如，撼动某些传统的艺术资源分配格局？或者，为他们自己支持的新势力铺路？”
这个推论让墨清池也心头一震。的确，如果“今朝阁”的目的不仅仅是搞垮墨家，而是想趁机打击整个以“家学”、“传承”为根基的传统书画圈生态，为自己掌握的、更商业化或更“现代”的资源腾出空间，那么针对这次以“新生代”为名、却依然根植于传统工笔的展览，就完全说得通了。
“很有可能。”墨清池低声道。
“那么，内部可能的协助者，也许并非被金钱收买那么简单。”林丝韵眼神锐利，“可能是理念上就倾向他们那套说辞的人，或者……对现状不满，想要借机‘重新洗牌’的人。”两人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如果涉及理念和圈层斗争，问题就更加复杂和危险了。
“墨清池，”林丝韵的语气前所未有地郑重，“从现在起，我们可能需要更紧密地协作。你在暗处观察，利用你对‘敌人’风格的了解，留意展厅内外任何可疑的细节、人物、言论。我在明处统筹应对。我们随时保持沟通，但要注意方式，不能打草惊蛇。”
这是真正的信任托付，也是将墨清池拉入了应对危机的核心圈层。墨清池感受到了这份沉重的责任，也感受到了林丝韵此刻摒弃前嫌、共同御敌的决心。
“好。”她只回答了一个字，却重如千钧。
离开办公室时，墨清池感到肩上的压力又重了几分，但心中那股孤立无援的彷徨却消散了。她不再仅仅是一个被卷入风暴的被动个体，而是有了一个清晰的目标和可以并肩作战的……暂时盟友。
展览在加强安保和紧张气氛中继续开放。观众数量比前两天明显减少，留下的也多了一层小心翼翼的观望。墨清池走在展厅中，讲解的声音依旧平稳专业，但她的感官已提升到极致，像一张无形的网，细细过滤着周围的每一丝声响、每一个眼神、每一处不协调的细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