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味装置事件后，澄心美术馆内部的气氛犹如一张拉满的弓弦。安保级别提升至最高，身着便衣的警察和增派的保安混迹于观众之中，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每一个角落。所有工作人员，包括志愿者，都再次接受了简短而严肃的谈话与背景核查。展览仍在继续，但那种最初纯粹的艺术交流氛围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心照不宣的警惕与压抑。
墨清池站在她负责的动线起点，目光平静地掠过稀疏的观众。她的讲解依旧专业流畅，但大部分心神已投入林丝韵所嘱托的“暗处观察”。她的感官被调动到极致，像一台精密而无声的扫描仪，捕捉着展厅内流动的每一丝异样。
林丝韵的统筹应对迅速而高效。公开层面，美术馆发布了第二份措辞更强硬的声明，谴责恶意破坏行为，并公布了报警及与警方合作调查的信息，同时强调已采取最高级别安保措施，确保观众与展品绝对安全。私下里，她与孙警官、安保主管以及墨清池，形成了一个极小范围的应对核心。
此刻，在这间只有他们四人的小会议室里，气氛凝重。墙上贴着展厅平面图，几个关键位置被标上了红圈。
“监控回溯有进展，但很有限。”安保主管指着平面图上的A3区域，“放置装置的时间窗口被锁定在昨天清场后到今天开馆前。那个角落正好是几个摄像头视野的交叉盲区，对方显然非常熟悉我们的监控布局。能在这个时间点进入核心展区的人员名单已经筛出来了，包括夜班保安、清洁人员、以及三名有权限的策展部员工。目前没有发现明显异常。”
“内部权限人员……”林丝韵沉吟，目光投向墨清池，“墨同学，你这两天在展厅，有没有注意到任何工作人员——不限部门，包括志愿者——有特别关注A3区域，或者对安保布局、换班时间表现出超乎寻常的兴趣？哪怕是看似无心的闲聊或询问？”
墨清池闭目回忆。脑海中的画面快速闪回：周薇抱怨巡岗腿酸时随口提过一句“A3那边死角多，王老师还让我多留意”；陈然在讨论某幅画时，曾指着A3方向说过“那边的温湿度控制好像更精密”；李萌开玩笑说晚上一个人值班会不会怕，提到“听说A3后面那条备用通道晚上有点黑”……这些都是极其日常的碎片。
她睁开眼，缓缓道：“直接的异常没有。但有几个细节，或许值得注意。”她将那些碎片化的对话复述出来，并补充了自己的观察，“另外，昨天下午，在异味事件发生前大约一小时，我看到策展部的那位助理小张，在A3附近停留了较长时间，手里拿着平板电脑，似乎在核对什么，但神色……比起平时的专注，似乎多了一点心不在焉的游离感。我当时在讲解，只是余光瞥见。”
“小张？”林丝韵眉头微蹙。小张是策展团队的年轻助理，工作勤恳，背景清白，是林老先生一个老友的学生，按理说不该有问题。“他当时在核对展品信息是正常职责。心不在焉……也许是累了。”
“或许。”墨清池没有坚持。她提供的只是细微的观察，并非证据。
孙警官敲了敲桌子：“内部排查不能放松，但也不能只盯着内部。对方连续出手，节奏很快，今天已经是第四天，按这个升级趋势，下一次动作可能就在这一两天内，而且会更致命。我们需要预判他们的目标。”
“舆论抹黑、现场骚扰、制造安全恐慌……下一步，如果要给予展览最沉重的打击，同时最大化地损害林家和……相关家族的名誉，”林丝韵分析道，“他们会选择什么？”
墨清池心中灵光一闪，几乎是同时与林丝韵对视，两人异口同声：
“展品本身！”
“真品！核心展品！”
破坏或质疑最核心、最珍贵展品的真实性或安全性，无疑是核弹级别的打击。一旦成功，不仅展览彻底失败，美术馆的专业信誉和林家的口碑将跌入谷底，连带的所有参展艺术家和背后被认为有牵连的家族都会声名扫地。
“会是哪一件？”王老师急切地问。
林丝韵迅速调出展览的重点展品列表和高清图片。她的目光在几幅价值最高、学术地位最重要的作品上逡巡。“《春晓雀鸣》是开篇，但昨天异味事件就在它附近，可能只是试探或干扰。《秋山问道图》是古意山水的巅峰，但安保现在已经重点布防……”她的手指停在了一幅画上，“《江天暮雪图》。”
墨清池的目光也随之落在那幅画上。这是一幅横卷山水，描绘冬日暮色中江天雪霭的苍茫景象，笔法集传统工笔之大成，又融入了现代构成意识，被认为是本次展览中技法最复杂、意境最深邃、也是市场估值和学术评价最高的作品。它是已故国画大师江寒汀晚年力作，也是林家费尽周折才借展来的镇馆之宝之一。
“这幅画，”林丝韵语气凝重，“不仅价值连城，更重要的是，它象征着传统工笔在当代所能达到的精神高度。如果它出事……”
“那么‘传统已死’、‘世家无能守护经典’的论调将甚嚣尘上。”墨清池接道，她完全明白了这幅画作为目标的意义——它完美契合了对方打击“传统”与“世家”符号的战略意图。
“对方会怎么做？直接破坏？风险太高，容易当场暴露。”孙警官思考着，“更可能是制造‘事故’或‘发现’，让它在众目睽睽下‘出问题’，比如‘自然’损坏，或者被‘发现’是精妙仿作……”
“《江天暮雪图》材质是古绢，对温湿度、光照极其敏感。”林丝韵调出该展柜的实时监控数据，“目前一切参数正常。但如果有内应，他们可能知道如何通过微调环境参数，或者在画作本身上做极其隐蔽的手脚，使其在特定条件下——比如某次特定角度的强光检查、或者一次轻微的震动后——显现出‘损坏’痕迹，或者暴露出某些只有在极端条件下才能看出的‘仿作’特征。”
一个可怕的阴谋轮廓逐渐清晰。这需要内部人员对展品特性、展厅环境控制系统以及安保巡查规律都有相当程度的了解。
“立即对《江天暮雪图》展柜及周围环境进行非公开的、最高级别的技术复查，包括红外、紫外等无损检测，核查所有历史环境数据日志。”林丝韵果断下令，“同时，对外维持一切正常。孙警官，能否安排最可靠的鉴证人员，以‘例行保养检查’的名义，在不引起怀疑的前提下，对画作本身进行一次秘密的、彻底的查验？”
“可以，我马上协调。”孙警官点头。
“王老师，您负责稳住其他工作人员和志愿者的情绪，确保日常讲解和巡岗工作如常，但私下提醒我们绝对信得过的几位核心成员，比如周薇、陈然，让他们在负责《江天暮雪图》附近区域时，加倍留意任何细微异常，但不要声张。”林丝韵的安排井井有条。
“明白。”王老师应道。
“墨清池，”林丝韵最后看向她，“你的观察力很关键。我需要你像之前一样，保持常态，但重点留意所有可能接近或有机会影响《江天暮雪图》环境的人，包括策展部、安保、后勤、甚至其他志愿者。注意他们的一切细微举动、对话、甚至眼神。特别是……你刚才提到的小张。如果他有问题，这次他很可能会有动作。”
“好。”墨清池简短应诺。她感到一种混合着压力与使命感的沉重。这不再仅仅是自我保护，而是参与到一场主动的防御与反击之中。
接下来的半天，墨清池如同一个行走在光影边缘的幽魂。她站在离《江天暮雪图》不远不近的位置进行讲解，目光却如最精细的画笔，勾勒着每一个靠近那片区域的身影。
她看到周薇和陈然在附近巡岗时，明显比平时更加专注，目光不时扫过展柜和周围的人群。她也看到小张再次出现，这次他带着两名穿着后勤制服的人，似乎是在检查展柜底部的线路接口。他的动作看起来专业，与人交谈的语气也正常，但墨清池注意到，他的手指在触碰某个控制器面板时，有一个极其短暂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停顿，眼神似乎快速瞟了一眼展柜内恒温恒湿计的读数。
这个停顿太细微了，细微到可能只是下意识的动作。但结合之前的“心不在焉”，以及此刻他恰好出现在重点怀疑目标前，墨清池的心弦绷紧了。
她没有立刻行动，而是等到小张等人离开后，才借着引导观众走向下一幅作品的机会，极其自然地接近了那个展柜。她装作调整讲解器，目光迅速扫过控制器面板和恒温恒湿计。读数在正常范围内，看不出任何异常。
但她留了个心眼，记住了当前精确的温湿度数值，以及控制器几个主要旋钮和按键的精确位置。
傍晚清场后，她将这一发现连同自己的疑虑，通过加密信息通道发给了林丝韵。
很快，林丝韵的回复来了：“收到。数据日志显示，今天下午该展柜湿度有0.5%的异常微小波动，持续时间三分钟，系统未报警，已自动校正。技术复查未发现画作本身有物理或化学异常。小张已被列入重点观察名单。保持警惕，明日是关键。”
0.5%的微小波动，三分钟……这可能是系统误差，也可能是一次极其谨慎的测试或微调。
墨清池合上手机，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博弈的棋盘已经铺开，敌我双方都在黑暗中挪动棋子。对方在试探，在寻找那个最致命的落子点。而她们，必须从这些蛛丝马迹中，预判对方的杀招，并布下反制的陷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