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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药的微薄暖意,如同风中的残烛,勉强维系着云芷摇摇欲坠的意识。身体的剧痛从毁灭性的狂潮退去,化作无数细密而持久的啃噬,在丹田废墟和经脉裂痕间徘徊。冷汗浸透的衣衫贴在皮肤上,冰冷黏腻,提醒着她这具躯壳的脆弱与不堪。
柳小烟带来的干硬馒头,被她小口却用力地吞咽着。食物划过喉咙,带来粗糙的触感和微不足道的饱腹感,林凡却吃得无比专注。
这是燃料,是维持这具身体、这个灵魂继续存在下去的基本物质。咸菜齁得发苦,她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属于林凡的那部分灵魂,正以前所未有的冷酷评估着现状:伤势极重,内外交困,资源断绝……但意识尚存,这具身体的基本机能还在运转,还有柳小烟送来的一丝暖意和食物。绝境中,并非全无线索。
柳小烟坐在一旁的小凳上,依旧怯生生的,看着云芷沉默而艰难地进食,几次欲言又止。屋内的霉味、汗味、淡淡的血腥味和药味混合在一起,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就在云芷咽下最后一口馒头,正试图调动那微弱的、几乎感应不到的气感,去引导体内残存的药力时——
“笃、笃。”
两声清晰而规律的叩门声响起,不重,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清晰地敲在门板上,也敲在屋内两人的心上。
这叩门声与赵虎等人粗暴的踹门截然不同,透着一种冰冷的程式化,甚至……一丝居高临下的疏离。
柳小烟像受惊的小兔般猛地站起,脸色瞬间白了,慌乱地看向云芷,又看向门口,手足无措。
云芷的心骤然一沉。不是赵虎去而复返。这节奏,这感觉……来者不善,且恐怕是比赵虎更麻烦的角色。她强行压下身体本能的颤抖和喉咙里泛起的腥甜,用尽全力撑起上半身,靠坐在冰冷的床栏上,散乱的黑发贴在汗湿的额角和脸颊,衬得脸色更加惨白如鬼。她抬起眼,目光死死盯向那扇斑驳的木门。
“进来。”声音干涩沙哑,却尽量平稳。
门被推开。
没有粗暴的力道,只是平稳地开启一道缝隙,足够一个人侧身而入,却又带着一种刻意的、不愿完全踏入的意味。
一道修长的身影逆着门外稍显明亮的天光,立在门口。
他没有立刻进来。
他就那样站着,身形挺拔,穿着内门弟子特有的月白流云纹长袍,衣料挺括,纤尘不染,与这破败霉湿的屋子格格不入。天光勾勒出他清晰的侧脸轮廓,鼻梁高挺,下颌线条冷硬。他微微侧着头,目光自上而下,扫过屋内狼藉的地面——那里还有云芷刚才痛苦翻滚留下的汗渍痕迹,扫过简陋破旧的家具,最后,才落到床榻上那个倚靠着、狼狈不堪的身影上。
他的眼神很冷。
那不是赵虎那种带着淫邪、贪婪和暴虐的灼热,而是一种纯粹的、近乎剔透的冰冷。如同冬日深潭的寒水,不起波澜,却能将人的血液都冻住。那目光里没有愤怒,没有憎恶,甚至连明显的情绪波动都欠奉,只有一种绝对的、毫不掩饰的……鄙夷。
是的,鄙夷。
像是一个爱洁之人,偶然瞥见了阴沟里最肮脏的蠕虫;像是云端上的仙人,垂眸俯视泥泞中挣扎的蝼蚁。那是一种源自身份、实力、乃至灵魂层面的居高临下,将云芷此刻的惨状、过往的“罪责”、以及未来可能的苟延残喘,都一并否定的冰冷审视。
他甚至没有完全踏入房间,左脚停留在门槛之外,仿佛踏入这间屋子都会玷污了他的鞋底,沾染上不洁的气息。
时间仿佛凝滞了一瞬。
柳小烟已经吓得缩到了墙角,死死捂住自己的嘴,连呼吸都屏住了,浑身抖得如秋风中的落叶。她认得这身衣服,认得这种气度,这是内门弟子,是她们这些外门底层连仰望都需要勇气的存在。
云芷的指尖深深掐入掌心,刚刚结痂的伤口再次崩裂,细微的刺痛让她保持着清醒。她迎上那道冰冷的目光,没有闪躲,尽管身体的每一处都在叫嚣着虚弱和疼痛,尽管属于原主云芷的某些残存本能,在这目光下瑟缩颤抖,生出无尽的羞耻与绝望。
但林凡的灵魂在燃烧。那是一种冰冷的火焰。被如此目光审视,仿佛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错误,一个污点。这种纯粹的鄙夷,比赵虎的欺凌更刺骨,因为它直接否定了一个人的全部价值。
来人终于开口了。声音如其人,清冽,平稳,没有一丝起伏,却字字清晰,砸在寂静的空气中。
“云芷。”
他唤了她的名字,不是询问,只是确认一个标签,一个即将被扫入垃圾堆的代号。
“执事堂令:罪徒云芷,修为已废,然其所负‘蚀骨荆棘’刑期未满。自即日起,移至后山‘寒寂崖’思过洞,非令不得出。一应杂物,自行处置。”
他的话简洁到近乎刻板,像在宣读一则无关紧要的告示。没有解释,没有给任何申辩或准备的时间,只是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移去寒寂崖思过洞?听名字就知道绝非善地,恐怕比这破屋子更加孤绝艰苦。而“自行处置”四个字,更是绝了她任何获取外部援助的可能。
宣读完毕,他没有立刻离开,目光再次落到云芷脸上,那冰冷的审视中,似乎极快地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怜悯的嘲讽,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他的嘴唇微动,吐出几个字,声音不高,却比方才的宣读更清晰地钻进云芷的耳朵,也钻进墙角柳小烟的耳朵里:
“你现在的样子,真让人恶心。”
不是愤怒的斥骂,不是痛恨的诅咒,只是平静的陈述,仿佛在点评一件失败的作品,一件碍眼的垃圾。那种深入骨髓的鄙夷,在这一句话里达到了顶峰。
说完,他不再看云芷第二眼,仿佛多看一眼都会污了他的视线。他微微颔首,算是完成了通知的程序,然后,径直转身。
月白色的袍角在空中划过一个利落而冷漠的弧度。
他如来时一样,连门槛都未曾真正踏入,便如来时一样,消失在了门外稍亮的天光里,只留下那扇半开的门,灌入一阵微冷的穿堂风。
“砰。”
门扉在风中轻轻撞上门框,发出一声闷响。
屋内的死寂被打破,却又陷入另一种更沉重的死寂。
柳小烟终于瘫软下来,顺着墙壁滑坐到地上,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眼泪无声地滚落。她听清了那句话,感受到了那种冰冷的鄙夷,那不仅是针对云芷,也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她自己那点可怜的、同病相怜的安全感。内门弟子……原来在他们眼中,她们这些人的挣扎,连被正眼看待的资格都没有,只是“恶心”。
云芷依旧靠在床栏上,一动不动。
身体的疼痛似乎又变得鲜明起来,尤其是胸口,有一种被冰锥刺穿后又狠狠搅动的闷痛。那是原主残留的情绪吗?还是林凡自己的怒火?
恶心?
林凡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掐得血肉模糊的掌心。指尖黏腻,是汗,是血。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这双属于云芷的、此刻沾满污迹和血迹的、纤细而脆弱的手。
然后,她极其轻微地,勾了勾唇角。
那不是一个笑容,没有任何温暖的成分。那只是一个肌肉牵动的弧度,冰冷,僵硬,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自嘲,和更深层的东西——一种被彻底激发的、冰封千里的决绝。
鄙夷?恶心?
很好。
属于林凡的灵魂,那个来自现代、骨子里不肯服输、信奉睚眦必报的灵魂,在这一刻,将原主云芷残留的恐惧、羞耻、绝望,统统压了下去,碾碎,化为燃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