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如水银泻地,将两人的身影紧密交融,在青石路上拖出一道不分彼此的长影。王天禄借着未尽酒意,将身子的重量放心地倚向身侧之人,声音里带着几分醺然的愉悦:“宁儿,世子说太后生辰那日要带我面圣。到时见了那位李家大小姐,我便按你的约定,当场表明心意求娶她。”他略顿一顿,语气里透出孩子气的狡黠,“我与她素不相识,她那般金枝玉叶,定会断然拒绝。如此,咱们的约定……可算如愿?”
“嗯。”宁儿喉间轻轻应了一声,似有若无。唇角却难以自抑地扬起一弯清浅的弧度,那笑意深长,仿佛藏尽了千般心思。她侧眸望他,眼底有着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随即却微微蹙起秀眉,语气转为轻责:“只是怎又饮下这许多酒?一身酒气,熏人得很。”
“哈哈,好宁儿,”王天禄赶忙赔笑,将话题轻巧引开,“世子盛情,实在难却。况且不只为饮酒,那位世子姨娘的手艺当真了得,做的什么芙蓉蜜糕,香甜软糯,堪称一绝。”
“是吗?”宁儿听他由衷夸赞别的女子,神色虽依旧淡然,眸光却几不可察地冷了一分。
王天禄窥见她神色细微变化,像是献宝般从怀中取出一方干净丝帕,小心翼翼地展开,露出一块保存完好的金黄糕点,独特的甜香立刻在夜风中弥漫开来。“你瞧,我特意为你藏了一块,快尝尝!”
见他如此惦记自己,宁儿心头一暖,眼神瞬间柔化做一池春水,带着无奈与宠溺,轻声道:“你吃便好。”
“不,我就要宁儿先尝。”王天禄执起糕点,轻柔地递到宁儿樱唇边。宁儿望他一眼,终是莞尔一笑,就着他的手,低头浅浅咬了一小口,随即以袖掩面,举止优雅至极。
“味道如何?”王天禄迫不及待地问,眼神亮晶晶地望着她。
宁儿细嚼慢咽,待口中食物尽数咽下,才柔声应道:“尚可。余下的,你吃了吧。”
“既是美味,自当与宁儿共享。”王天禄就着她咬过的地方,自己也咬下一口,复又递回她唇边。宁儿再度低头去接,温软的香舌无意间轻掠过他的指尖。
这一触如同微弱的电流,瞬间击散了王天禄残存的醉意,心神为之一荡,指尖那转瞬即逝的温湿触感,竟比烈酒更让人醺然。
夜风拂过,带着不知名的花香。两人不再言语,只是相依相偎,如同世间最寻常也最恩爱的夫妻,在这溶溶月色下,一步一步,稳稳地朝着他们的家走去。月光将他们的影子拉长、交融,再也分不清彼此。
月色漫过王府门前的石阶,将小翠儿翘首以盼的身影拉得细长。她正踮着脚张望,忽见两道依偎的身影自长街尽头缓缓行来,忙提起裙摆快步迎上:“少爷!宁儿姐姐!”
王天禄从宁儿肩头抬起醉眼,望着眼前两个为他守候相随的姑娘,心头暖意翻涌:“宁儿,小翠儿,辛苦你们深夜相候了。”
小翠儿凑近时闻到浓重酒气,立即捏着鼻子后退半步,俏皮地皱起鼻尖:“咦——少爷又喝这么多,臭烘烘的!”
宁儿眸光轻转,见王天禄脚步虚浮,不动声色地将他的手臂往自己肩上又揽紧几分,这才柔声吩咐:“翠儿,去备些热水送到房里,记得兑些姜汁。”说罢侧首看向身侧之人,语气虽淡却藏着不容置疑的关切:“你,随我回房。”
王天禄讪讪一笑,任由宁儿搀着往院内走去。他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在她看似单薄的肩上,她却走得极稳,每一步都刻意放缓,配合着他凌乱的步伐。檐下灯笼在夜风中轻摇,将他依赖的身影与宁儿清瘦却坚定的轮廓投在粉墙上,交织成难分彼此的画。
寝室内烛火温软,宁儿小心地将王天禄安置在床榻上,动作轻缓得如同对待易碎的珍宝。她先为他褪去鞋袜,又仔细垫好引枕,这才转身去拧帕子。醉意如潮水般阵阵袭来,王天禄朦胧中感觉胸前一凉,衣带已被那双他最熟悉的手轻轻解开。
微凉的帕子贴上肌肤,宁儿刻意用掌心先暖过水温,才细致地拭过他泛着酒气的胸膛。她擦拭的动作极轻柔,左手始终虚扶在他身侧,生怕他醉中不稳。当擦拭到心口时,她的指尖无意识地在那处停留了片刻,感受着掌下有力的跳动,眼底漾开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情。
王天禄勉力睁开眼,透过跳动的烛光,看见宁儿低垂的睫羽上沾着细碎水光。她专注地照顾着他,连一缕青丝自鬓边滑落都无暇顾及。水珠顺着他的肌理滑落,她却总能及时用帕子接住,那小心翼翼的模样,仿佛在擦拭世间最珍贵的瓷器。
待最后一处擦拭完毕,她却没有立即离去。指尖轻轻拂过他微蹙的眉间,一点点抚平那里的褶皱,动作里满溢着说不尽的怜惜。良久,她才缓缓为他拢好衣袍,仔细掖紧被角。起身时,那缕垂落的发丝终于轻扫过他的面颊,带着她身上特有的清冽气息。
在门前驻足回望,确认他睡得安稳,宁儿这才轻轻合上房门。月光透过窗棂,在她方才坐过的踏凳上投下一片温柔的银辉,仿佛还残留着她守护的余温。
次日清晨,薄雾尚未散尽,一道清脆如黄鹂出谷的娇喊便打破了王府的宁静。
“天禄小弟——!”
正在花园修剪花枝的宁儿指尖一顿,锐利的目光倏地投向声音来处。那声音娇憨明媚,带着毫不掩饰的欢欣,分明是个年轻女子。她竟不知,何时有个这般熟稔的女子与自家少爷相识?
“翠儿,”宁儿声音清冷,“去看看。”
待翠儿匆匆离去,宁儿转身步入内室。榻上的王天禄仍睡得香甜,对门外的呼唤毫无所觉。宁儿立在床边,眸光渐沉——不过一日未见,便有这般不知名的女子找上门来,还叫得如此亲昵。
她俯下身,冰凉的指尖轻轻点上他的额间:“起来了。”
“嗯?宁儿?”王天禄睡眼惺忪地睁开眼,对上她清冷的眸子,顿时清醒大半。
“还不起来?人家姑娘都找上门了。”她语气平淡,却让王天禄背后一凉。
“谁、谁啊?宁儿你莫要误会!”他慌忙起身,握住她的手急切解释。
见他这般慌张,宁儿心下稍霁,面上却仍淡淡道:“既无隐瞒,便快些起身,莫让人久等。”
王天禄如蒙大赦,正要下床,却被宁儿轻轻按住。她垂眸替他整理凌乱的衣领,指尖拂过中衣系带时微微一顿:“衣冠不整,成何体统。”
正说话间,门外又传来一声雀跃的呼唤:“小弟——!”
王天禄这才恍然:“宁儿,这是小郡主,昨日随世子时结识的。”
“小郡主?”宁儿眸光微动,若有所思地松开手,“去吧,别怠慢了贵人。”
望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宁儿缓步走到窗边。晨光中,她低声自语:“安王府的郡主么……”
府门外,叶蓉正踮着脚张望。今日她换了身湖蓝襦裙,发间别着珍珠步摇,见王天禄出来,立即绽开笑颜:“天禄小弟,可算来了!”
王天禄躬身行礼:“参见郡主。”
叶蓉不满地撅起嘴:“你叫我什么?”
“小……小老大?”王天禄试探着改口。
“这还差不多!”叶蓉转嗔为喜,伸手便拉住他的衣袖往前带,“今日你陪本郡主去西市!听说新来了个杂耍班子,会驯西域灵猴呢!”
“谨遵小老大之命。”王天禄忍俊不禁,任由她拽着自己往前走。
“这才对嘛!”叶蓉雀跃地转身,发间珍珠步摇在朝阳下划出璀璨的弧线,“听说还有胡商在卖会说话的鹦鹉,要是真有意思,咱们就买下来送给萧姨!”
二人穿过晨雾弥漫的长街,湿润的青石板映出朦胧的晨光。经过一家胭脂铺时,叶蓉忽然驻足,指着橱窗里一排胭脂盒:“你看那个桃红色的,是不是比旁边杏色的更衬我?”不待王天禄回答,她又自顾自地摇头,“算了算了,母妃说这些民间胭脂不够细腻。”
走到糖画摊前,她更是纠结得眉头都皱成了小疙瘩,在龙与凤之间来回指着:“要龙显得威风,要凤又漂亮……天禄小弟,你说哪个好?”
王天禄见她实在为难,便对摊主道:“都要了。”接过糖画递给她时,指尖不经意相触,叶蓉像被烫到般缩了缩手,耳尖微红,却故作镇定地举着两个糖画左右开弓。
行至护城河边,垂柳依依。叶蓉忽然指着对岸柳树下架着的秋千:“你看!我们比赛谁先跑到桥那边!”话音未落,她已提起裙摆像只小鹿般窜了出去,湖蓝色的身影在晨光中翩跹。
王天禄失笑,不紧不慢地跟上。跑到桥中央时,叶蓉回头见他落后,得意地放慢脚步,却不慎踩到裙摆。王天禄眼疾手快地扶住她的手臂,少女清新的发香掠过鼻尖。
“小心些。”他适时松开手。
叶蓉难得乖巧地“嗯”了一声,低头整理裙摆时,悄悄揉了揉方才被他握过的手臂。
西市人声鼎沸,杂耍班子周围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叶蓉个子矮,踮着脚也看不真切,急得直扯王天禄的袖子。他会意,引她走到旁边一个废弃的石磨盘前:“小老大,请上座。”
她扶着他的手站上去,终于看清场中那只戴着小红帽的灵猴正骑着山羊走索,乐得直拍手。看到精彩处,她下意识抓住身旁人的胳膊,直到猴戏结束才反应过来,慌忙松开,假装被隔壁摊子的胡商吸引:“快看!那就是会说话的鹦鹉!”
那鹦鹉通体雪白,果然能学人语。叶蓉凑近逗它,它却突然叫道:“小美人!小美人!”她羞得满脸通红,躲在王天禄身后偷眼看它。最终她还是买下了鹦鹉,小心翼翼拎着鸟笼说:“萧姨一定喜欢。”
日头渐高,叶蓉额间渗出细汗。王天禄递过方才在糖画摊旁买的薄荷饮,她接过去咕咚咕咚喝了好几口,唇角沾了水渍也不自知。他指了指自己的嘴角示意,她慌忙用手背去擦,动作急得像是要擦掉什么证据。
行至一处书画摊,叶蓉忽然停下,指着摊主现场绘制的团扇:“画得还没我好呢!”见王天禄不信,她索性借来笔墨,在扇面上寥寥数笔便勾出一对戏水鸳鸯。画完自己先怔住了,慌乱搁笔:“画得不好,送你了!”
王天禄接过团扇,只见鸳鸯旁不知何时多了几片飘落的梨花。他抬头望向前面假装挑选胭脂的少女,阳光下她的耳垂红得透明。
回程时经过一处茶摊,说书人正在讲前朝将军与郡主的传奇。叶蓉听得入神,直到故事讲完还托着腮发呆。忽然凑近王天禄低声道:“若是你,会像那个将军一样,为了心上人违抗圣命吗?”
王天禄望着远处宫墙的飞檐,轻声道:“若是两人真心相爱,纵然千山万水,都无法阻碍。即便是人头落地的圣命,也不可阻挡。”
叶蓉眸子一亮,唇角漾开甜甜的笑纹:“天禄小弟和那将军一般,有魄力呢。”
这时王天禄想起什么,笑道:“说起传奇,我曾在话本里看过一个更离奇的故事。说的是一只天生地养的灵猴,本该顺应天命继续西行,却在途中屡次陷入轮回。每一次轮回,他都会在某个特定的节点,遇见一位女子……”
叶蓉立刻被勾起了兴致,连声催促:“后来呢?后来呢?”
“最精彩处在于,那猴子每次都要面临同样的抉择——是继续西行完成天命,还是留下陪伴那位萍水相逢却心意相通的女子?”王天禄故意顿了顿,看着叶蓉急切的模样,才继续道,“话本到这里就断了,再找不到下册。”
“这怎么行!”叶蓉急得扯住他的衣袖,“那猴子最后选了什么?他会不会留下?”
王天禄故作神秘地摇头:“我也想知道结局。或许……那猴子每次都会做出不同的选择?又或许他试遍了所有可能,仍在寻找两全之法?”
叶蓉松开他的袖子,若有所思地托着腮:“我若是那猴子,定要找到既能完成使命,又不负真情的法子。”她忽然眼睛一亮,“不如这样!明日你还来陪我找这话本的下册,咱们把京城所有的书肆都翻一遍!”
“谨遵小老大之命。”王天禄含笑应下。
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叶蓉蹦跳着踩过青石板上的光影,忽然回头:“天禄小弟,你说我们明日先去哪家书肆好?”
此时晚风拂过,吹起她鬓角的碎发。王天禄望着她被晚霞浸染的侧脸,忽然觉得这只活泼的蝴蝶,似乎正悄悄飞进他平淡的生活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