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蓉一出皇宫便迫不及待地拉起王天禄的衣袖,声音里透着雀跃:“小弟快些,母妃定是等得心急了。”初夏的风掠过宫墙,拂动她额前的碎发,那双明亮的眼睛里盛满了期待。
王天禄被她感染,脚步也不由加快了几分。他心中对这位安王妃充满好奇——既是萧莲夕的闺中密友,想必也是位风姿不凡的女子罢。这般想着,竟有些近乡情怯的忐忑。
还未到府门,叶蓉便扬声唤道:“母妃,母妃,天禄小弟来了!”清脆的声音惊起了檐下栖着的雀鸟。
庭院里,安王妃苏云袖正倚在紫藤花架下静读。听得女儿的声音,她轻轻合上书卷,玉指将垂落的青丝挽至耳后。午后的阳光透过花叶间隙,在她月白的裙裾上洒下斑驳光影。“去备些新制的芙蓉糕与桂花酪来。”她柔声吩咐侍立的丫鬟,目光却已飘向月洞门外渐近的身影。当看见女儿身旁那个挺拔的陌生少年时,她唇角不自觉地漾开一丝浅笑。
“母妃!”叶蓉像只翩跹的蝶扑到苏云袖跟前。王妃取出绢帕,俯身为她拭去鼻尖的细汗。这个动作让她衣领微松,露出一段凝脂般的锁骨,胸前春色若隐若现。王天禄慌忙移开视线,躬身行礼时耳根微微发烫。
苏云袖将他的窘态尽收眼底,却不点破,只温声道:“这位便是蓉儿常提起的王公子?”
“回王妃,在下王天禄。”他垂首应答,鼻尖萦绕着王妃身上淡淡的兰芷清香。
“不必多礼。”苏云袖虚扶一把,“既是蓉儿的朋友,便当这里是自己的家。”她打量着眼前少年,虽衣着朴素却难掩轩昂气度。只是商贾出身终究是道坎,若要在这京城立足……她心中轻叹,面上却依旧含笑。
叶蓉迫不及待地说起今日三人同去文渊阁寻书未果的经过。听到灵猴故事的记载无处可寻时,苏云袖眼底掠过一丝怅惘,但很快被女儿接下来的话抚平:“母妃,小弟说故事重在选择而非结局呢!”
“王公子竟有这般见解?”苏云袖讶然看向王天禄,“这般蕴含哲理的故事,当真难得。”
“王妃过誉了。”王天禄谦逊道,“不过是偶从杂书上看来,许是前人杜撰,故而难寻出处。”
说话间,叶蓉忽然起身:“我去取些点心来!小弟你定要再与母妃说几个好故事!”说罢便提着裙摆跑开了,发间的银铃在风中叮当作响。
待那抹娇俏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苏云袖转向王天禄:“不知王公子可还知道其他故事?”她执起青瓷茶壶为他斟茶,腕间的翡翠镯子碰出清脆声响。
王天禄沉吟片刻:“王妃可听过红豆的故事?”
见对方摇头,他便娓娓道来。说的是寒门书生与富家小姐相恋,却因门第之见被迫分离。后来书生高中状元,心上人却已嫁作商人妇。说到动情处,他声音低沉:“那日雨中,书生见故人执伞而过,伞下小儿咿呀学语,终是相见不相识……”
苏云袖听得入神,待听到结局时,眼中已盈满水光:“这结局太过伤情。他们……后来可还有转圜?”
“若王妃想听,倒还有个后续。”王天禄望着她眼角的泪痣,轻声道,“多年后,书生在街市遇见故人携女同游。四目相对时,才知彼此都未曾忘怀。只是破镜难圆,唯将相思寄红豆。”
“终究还是错过了……”王妃捻着帕子叹息,窗外的蝉声忽然聒噪起来。
“虽未白首,但能重逢,何尝不是另一种圆满?”王天禄话锋一转,“其实还有个版本——书生位极人臣后,得知故人夫君常年行商在外,便常以故交之名登门照拂。日久天长,竟与那小女孩亲近非常,更与旧情人重续前缘……”
“这!”苏云袖惊得碰翻了茶盏,慌忙用帕子按住溅开的水渍,“这岂非违背伦常?”
“情到深处,往往顾不得世俗规矩。”王天禄的目光忽然变得灼热。苏云袖被他看得心慌意乱,这个版本的故事竟与她处境隐隐重合——蓉儿不正是那小女孩?而他话中的暗示……她不敢深想,慌忙低头整理衣袖。
恰在此时,叶蓉端着点心蹦跳着回来。只见她嘴角还沾着糕屑,十指都染着蜜糖的晶莹,显然路上偷吃了不少。这可爱的模样冲散了方才的暧昧,苏云袖忍俊不禁,取出新帕子为她擦拭:“小馋猫,这般贪嘴,也不怕客人笑话。”
王天禄接过糕点,目光掠过王妃微红的耳垂,心中泛起涟漪。庭中紫藤花簌簌落下,恰似那年江南的烟雨。
叶蓉正拈了块芙蓉糕小口吃着,忽听王天禄温声问道:“听王妃口音,似是江南人士?”
苏云袖执壶的手微微一顿,眼底泛起温柔涟漪:“王公子好耳力。妾身祖籍姑苏,十六岁才随家父入京。”
“难怪王妃气质清雅如莲。”王天禄眼中闪过惊喜,“说来也巧,在下外祖家也在苏州,幼时常去小住。至今还记得虎丘塔影,山塘灯火。”
“山塘河畔的桂花酿...”苏云袖不自觉放柔了声音,“每逢秋日,家母总要亲手封上几坛。”
“可是用新鲜桂花与糯米同蒸,再以竹叶封坛的那般制法?”王天禄倾身追问,袖口不慎拂过石桌,惊落几片紫藤花瓣。
苏云袖眸光微动,连叶蓉都忘了咀嚼糕点。她从未见过母妃与人谈起故乡时这般神采飞扬,眼角细碎笑纹里都盛着江南的烟水气。
二人从采莲曲谈到碧螺春,从缂丝技艺说到吴门画派。王天禄每提及一处景致,苏云袖便能接上当地的风物典故。说到兴起时,她甚至轻轻哼唱起《牡丹亭》的片段,水磨腔婉转悠长,惊得廊下画眉都噤了声。
叶蓉托腮看着,忽然插话:“母妃从没给我唱过小曲呢!”
这话如石子投入静湖。苏云袖蓦然醒神,这才发觉自己竟与少年说了这许多闺中旧事。而王天禄望向她的眼神太过明亮,那里面翻涌的欣赏与痴迷,早已超出寻常礼节。
——他分明是在透过蓉儿看自己。
这个认知让苏云袖指尖发凉。她想起方才那个“书生与嫁妇”的故事,想起他灼灼的目光,想起他总在蓉儿不注意时凝望自己。年方三十的安王妃,因着天生丽质与精心保养,看起来不过双十年华。这些年来,她早已习惯将鲜活的自己藏于华服与礼数之下,扮演着端庄娴静的王妃角色。可此刻,少年眼中毫不掩饰的惊艳与探寻,像春风吹皱一池静水。
她与安王的婚姻本是利益联结,那个男人长年不在府中,留下的只有一个王妃的空名和诸多不可告人的秘密。就连蓉儿也……思及此,苏云袖心头一阵刺痛。
“听闻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可传到十里山塘……”王天禄犹自说着,却见王妃突然侧身去扶发间的玉簪,避开了他的视线。
她自然不知,王天禄此刻心中想的却是:若能得王妃青眼,日后在京城行事便多了倚仗。他虽觉王妃风姿绝世,却始终谨记分寸,万万不敢对亲王正妃存非分之想。
偏偏他这份因着生意人本能而生的刻意讨好,在苏云袖看来全是情难自禁。当他提到“最忆是江南”时,声线里带着真实的怀念,苏云袖却觉得他字字都在叩问她的心事。连他递过糕点时那恭敬的姿态,都被她读出了几分不该有的缠绵意味。
“母妃耳垂怎么这般红?”叶蓉好奇地伸手去触,被苏云袖轻轻挡开。
“许是日头有些晒了。”王妃借口起身,走向廊边那盆开得正盛的兰花,却在触碰花瓣时指尖微颤。她忽然记起昨夜独坐时翻看的词册,其中一句无端浮现:“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王天禄见她久久背身而立,只当自己说错了话,忙寻了个由头告退。他行礼时衣袂带起几片落花,苏云袖回头恰见这一幕,竟无端想起“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的句子。
待那挺拔身影消失在月洞门外,叶蓉扯着母亲衣袖问道:“母妃方才为什么不高兴?”
苏云袖望着石桌上他留下的青瓷茶盏,盏沿还沾着浅浅的唇印。风过回廊,吹散她几不可闻的叹息:“蓉儿,往后……还是少请王公子来府里罢。”
“为什么呀?小弟懂得可多了!”
王妃没有回答,只将微凉的指尖按在依旧发烫的颊上。茶烟袅袅中,仿佛又看见少年说“情之一字凌驾世俗”时,那双映满她身影的深邃眼眸。这误解的漩涡已然形成,而她深知,有些界限,一旦在心中松动,便再难挽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