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天禄独自走在长街上,暮风拂过他微烫的面颊。回想起方才在安王府前的殷勤表现,不由暗自摇头——在王妃那般通透的人眼里,自己这般攀附姿态怕是显得格外可笑。可每当宁儿那双期盼的眸子在脑海中浮现,那句“望少爷立一番事业”的叮嘱便在心头回荡。即便顶着商贾的卑微身份,他也想挣出一片天地来。
正思绪纷乱间,一抹浅蓝忽然映入眼帘。
巷口立着个身着月华裙的姑娘,裙裾绣着银线缠枝莲纹,在夕阳下流转着细碎光华。她云鬓轻绾,斜插一支素银簪子,耳垂上坠着两颗米粒大小的珍珠。这般精心打扮却掩不住眉宇间的局促——纤指不断绞着腰间丝绦,眼波流转时带着三分羞赧七分别扭。
王天禄只觉得这姑娘明艳不可方物,却一时想不起在何处见过。直到对方柳眉倒竖,咬着银牙低斥:“登徒子!那夜的账还未与你算清!”——这含嗔带怒的嗓音,才让他恍然认出竟是那夜的黑衣女侠。
“原是姑娘……”王天禄眼底掠过惊艳,见她今日薄施粉黛,朱唇一点,比那夜月光下的冷冽模样更添娇媚。尤其是这身江南闺秀常见的装束,倒让他想起王妃提及故乡时的温柔神情。
冷月瑶被他看得耳根发烫。她今日特意换了这身打扮,原是想显得亲和些好说话,谁知这登徒子竟直勾勾盯着自己。她强压下拔剑的冲动,想起盟中交代的任务,只得放软语气:“那日……多谢公子解围。”
王天禄见她绝口不提银票之事,自己也不好主动讨要,只温声道:“姑娘不必挂怀。”
两人一时无话。晚风掠过巷口的槐树,筛落细碎的花影。冷月瑶忽然抬眸:“公子可愿陪妾身走走?”说罢不待他回应,已率先迈开步子。她走得很慢,裙摆拂过青石板时漾开细碎涟漪,像是斟酌着如何开口。
“不知公子家中……”她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墙砖上的苔痕,“还有哪些亲眷?”
王天禄虽觉诧异,仍如实相告:“家中唯有义妹宁儿与侍女小翠照料起居。家父常年往来江南经营香料生意,在京中另有钱庄与绸缎庄若干。”
冷月瑶眸光微动。她停下脚步,转身凝视着他:“公子既出身商贾,可曾想过……纵然功名无望,也该在这世间留下些什么?”
这话正戳中王天禄心事。他望着天边渐沉的落日,轻叹道:“不瞒姑娘,王某确实心怀抱负,只是不知该从何处着手。”
“那公子觉得——”冷月瑶忽然压低声音,“当今世道如何?”
王天禄警惕地环顾四周,见巷中无人,才低声道:“商人地位卑微,纵有家财万贯,见着九品小吏也要躬身行礼。”
冷月瑶眼底闪过锐光,引着他拐进一条僻静小巷。残破的山神庙伫立在暮色中,檐角风铃叮当作响。她忽然转身,玉手按在积灰的供桌上:“公子可知浑天盟?”
王天禄脸色骤变,连退三步:“姑娘莫要说笑!这可是杀头的罪过!”
“我便是浑天盟义士。”冷月瑶逼近一步,袖中寒光隐现,“那夜跟踪公子,原是想寻个能助我盟大业的同道。”
“这银票姑娘拿去便是!”王天禄慌忙从袖中取出钱袋,“只求姑娘放在下离开……”
话音未落,手腕已被冰冷的手指扣住。冷月瑶眼中凝着寒霜:“公子以为还能抽身事外?”见他面色发白,又放缓语气,“不必你入盟涉险,只需助我在京城立足。那夜既认作夫妻,不如……”
“不可!”王天禄眼前闪过宁儿拧他耳朵的模样,连连摆手,“资助可以,假扮夫妻万万不可!”
冷月瑶气极反笑:“莫非妾身容貌丑陋,辱没了公子?”
“姑娘仙姿玉色……”王天禄偷眼打量她绯红的娇颜,实话脱口而出,“只是家妻强势,若知晓此事,怕是要闹出人命。”
两人在破庙前僵持不下。最后冷月瑶拂袖转身,望着供桌上斑驳的烛泪轻叹:“罢了,不强求公子做戏。只是这身份一事……”
王天禄沉思良久,忽然抚掌:“姑娘若不嫌弃,可暂以侍女身份住在舍下。”
暮色渐浓,归鸟掠过灰蓝的天际。冷月瑶凝视着这个屡次拒绝自己的男子,忽然觉得他慌乱推拒的模样,比那些满口忠义的伪君子要可爱得多。她微微颔首,唇角扬起一抹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浅笑。
“便依公子。”她抬手拂去肩头的落花,转身时裙裾旋开温柔的弧度。庙檐风铃轻响,仿佛在诉说着某种隐秘的缘起。
暮色渐沉,两人走在回府的石板路上。王天禄压低声音嘱咐:"待会儿见了宁儿,你姿态须放低些。府中事务皆由她掌管,若要留你做侍女,需得她点头。"
冷月瑶蹙眉:"我堂堂浑天盟......"
"嘘——"王天禄急忙打断,"记住你现在的身份,是昨日卖身葬父的孤女。银票既已用作丧葬,无钱归还,只好卖身为奴。"
冷月瑶抿唇不语。晚风拂过她新换的裙裾,腰间玉佩轻轻相撞。她终究垂下眼睫:"知道了。"
府门前的灯笼已然亮起。才跨进门槛,便见廊下立着道纤秀身影。宁儿抱着双臂,目光如淬冰的银针:"她是谁?"
王天禄连忙上前:"这就是昨日那个......"
"让你说了吗?"宁儿眼风一扫,王天禄立即噤声。她转而看向冷月瑶:"你自己说。"
冷月瑶深吸一口气,忽然扑跪在地。再抬头时已是泪光盈盈:"夫人明鉴!昨日承蒙公子赠银葬父,可奴婢实在无力偿还......"她哽咽着扯住宁儿裙角,"求夫人收留,奴婢愿当牛做马报答恩情!"
这声"夫人"叫得宁儿指尖微颤。她打量着跪地的女子——虽作悲戚状,但脊背挺直,虎口有薄茧,分明是习武之人。再看自家少爷那心虚模样,心里已明白七八分。
"倒是生得一副好相貌。"宁儿忽然轻笑,"既然这般可怜......"她俯身扶起冷月瑶,指尖不着痕迹地按过对方腕脉,"便跟着翠儿做些洒扫罢。府里没太多规矩,只记住一点——"
她凑近冷月瑶耳畔,声音柔得像柳絮,字句却带着锋芒:"既进了这门,就要守我的规矩。"
"谢夫人恩典!"冷月瑶垂下眼帘,掩去眸中暗涌。一直候在旁边的翠儿连忙上前引路,两个女子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回廊尽头。
王天禄刚松口气,却见宁儿转身睨着他:"少爷如今愈发能耐了,什么阿猫阿狗都往家里带。"
"她当真是......"
"卖身葬父?"宁儿冷笑,"那姑娘步履轻盈,呼吸绵长,怕是十个翠儿都近不得身。"她忽然抬手为王天禄整理衣领,语气莫名软下来,"也罢,总归该有些自己的缘法......"
指尖掠过他喉结时,王天禄清楚地看见她眼底闪过的忧色。原来她什么都知道,却还是纵容了他的自作主张。月色漫过廊下秋海棠,将两人身影拉得很长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