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影在芙蓉帐里轻轻摇曳,王天禄枕在宁儿膝上,任由她沁凉的指尖抚过额角。苏合香的暖雾在帘幕间流转,将他今日在宫闱间沾染的浮躁渐渐涤荡。
"方才在安王府..."他闭目轻叹,"我那般刻意逢迎,怕是连王妃身边的侍女都瞧出端倪了。"
宁儿的指尖停在他太阳穴,轻轻画着圈:"人情往来本无错,但不必折损自身风骨。"她俯身取来案上一卷烫金册子,"太后寿诞后将举办'璇玑会试',不论出身贵贱,连刑狱之人亦可参与。"
王天禄微微睁眼:"前日世子提过此事,只说会去凑个热闹..."
"他自然不敢全力以赴。"宁儿轻笑,发梢扫过他脸颊,"虚王世子若在御前锋芒太露,反倒要惹圣心猜疑。可你不同——"她的指尖划过他执笔的指节,"这三更天的灯火,五更天的剑影,我都看在眼里。"
他反手握住她手腕:"你当真觉得..."
"你七岁能解九连环,九岁可诵《玉策》,去年在香料铺子设的新式记账法,如今半个京城的商号都在用。"宁儿抽出手,继续揉按他眉心,"至于武艺——昨日是谁用我教的'流云手',三招就卸了我发间的银簪?"
王天禄耳根微热:"那是你让着我..."
"让?"宁儿从枕畔摸出那根弯折的银簪,"能让出这般精准的力道?能让出在钱庄理事时算无遗策的头脑?"她忽然捧住他的脸,"你缺的从来不是才具,是敢与日月争辉的胆魄。"
窗外夜风忽起,卷着残梅叩响窗棂。王天禄望着她眼中跳动的烛光,忽然撑起身:"若我去参赛..."
"不是若。"宁儿将温着的安神茶递到他唇边,"是定要夺魁。届时不必攀附谁,你的光芒自会照亮前路。"
茶香氤氲中,他就着她的手饮尽。待他呼吸渐匀,宁儿轻轻将他散落的发丝别到耳后。案头《璇玑会试章程》被风掀开末页,"御前对策"四个朱砂小字在月下泛着幽光。她指尖在那行字上停留良久,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晨曦初透,王天禄尚在锦被间辗转,便被窗外清亮的呼唤惊醒:“天禄小弟!太阳晒眉头啦!”
正在庭中浇花的冷月瑶闻声抬头,只见身着月白绣缠枝莲纹襦裙的少女像只翩跹的蝶踏露而来,腰间禁步叮咚作响,惊得廊下画眉扑棱棱飞起。她不由蹙眉问身旁擦拭栏杆的翠儿:“这郡主是和王天禄什么关系?”
“哎呀!”翠儿慌忙扯她衣袖,“要唤少爷的!月瑶姐姐,要是被宁儿姐姐听到你直呼名讳,可要生气了。”
冷月瑶若有所思:“府上似乎都很听宁儿的话,但似乎她也不是主母?”
“月瑶姐姐,不要背后议论宁儿姐姐。”翠儿急得跺脚,“她和公子从小一起长大,形同主人。那位是小郡主,是少爷的好朋友。”
“原来如此。”冷月瑶颔首,眼底却掠过一丝探究。
“是太闲了吗?”紫藤花架下忽然传来清冷嗓音。宁儿不知何时立在那里,素手轻抚花瓣,裙裾沾着的露水在晨光里莹莹发亮,“那便去把无为的衣物拿出来浆洗晾晒。”
冷月瑶心头一凛——这女子步履轻得仿佛踩在云上。她急忙垂首:“是,夫人...”转身时暗暗攥紧花洒,青石板上溅开零星水痕。
待那抹素色身影消失在月洞门后,宁儿才转向惴惴不安的翠儿:“翠儿!”
“宁儿姐姐~”翠儿捏着衣角,声音里带着委屈。
“冷月瑶身份不明,不简单,莫要跟她说太多,知道吗?”
“啊?翠儿知道了。那...那月瑶姐姐她会不会伤害少爷?”
宁儿望向惊飞的鸟雀,唇角微扬:“不会,她并非奸险狡诈之人,虽然就是傻了点。”
“哦!翠儿知道了。”小丫鬟这才松了口气。
“雏鹰试翼总要找棵顺眼的枝桠。”宁儿忽然轻笑,指尖玉兰颤颤,“只要不折了咱们院里的海棠...”
此刻寝屋内,王天禄刚系好腰间蹀躞带,叶蓉已掀了珠帘闯进来,发间红珊瑚步摇缠着几缕青丝:“母妃昨夜说不让你过府了!”见他指尖一顿,又急急凑到跟前,“但她把你讲的每个故事都抄在洒金笺上,我瞧见'红豆'那页的墨迹被滴湿了好些...”
王天禄接过丫鬟奉上的温茶,氤氲水汽模糊了他眼底涟漪:“王妃...可还说了什么?”
“母妃读到'相思无凭'那段时,碰倒了案上青釉盏...”叶蓉忽然踮脚凑近他耳畔,“我给你带了她做的桂花糖!”温热的油纸包塞进他掌心,少女袖间淡淡的茉莉香拂过他鼻尖。
王天禄眼前蓦然一亮,仿佛有星子落入眸中:“原来如此!小老大,若是王妃喜欢,往后小弟我不便贸然过府打扰,便将新故事写下来,由你带去给王妃阅读,可好?”
“好啊,好啊!”叶蓉抚掌轻笑,珊瑚步摇在晨光中摇曳生辉,“本郡主就先替母妃应下啦!”她说着,又从袖中取出一个温热的油纸包塞进他手里,“这是母妃今早亲手做的桂花糖,说是…说是酬谢你上回的故事。”
王天禄接过还带着体温的糖包,仿佛能看见王妃在晨光微熹的厨房里忙碌的侧影。他珍重地将糖包收入怀中,那清甜的桂花香却已萦绕在鼻尖。
“对了,小老大,”他温声问道,“今儿特意过来,是有什么要紧事?”
叶蓉闻言,轻轻拍了拍自己的额角:“哦!差点忘了,今儿来找你,是想让你陪本郡主去寻些新奇有趣的物件,给太后奶奶做生辰贺礼。”
“原来是为太后寿礼。”王天禄含笑点头,很自然地侧身让出通路,做了个“请”的手势,“太后见多识广,寻常珍宝怕是难入法眼。不如我们去东西两市逛逛?边走边看,或许能寻到合心意的。只是不知太后平日偏爱什么?”
“太后奶奶最喜欢寓意吉祥、巧思独运的物件,常说‘礼重心意不重价’呢!”叶蓉一边说着,一边与他并肩朝外走去。
此时二人已行至府门廊下,清晨的阳光为叶蓉的杏子黄披帛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王天禄虚扶着她的手臂迈过门槛,少女的披帛不经意间拂过他腰间的羊脂玉佩,流苏与玉穗轻轻缠绕,又随着步伐悄然分开。
坊市的喧嚣声已从前街隐隐传来,新的冒险正在等待着他们。
及至坊市,朝阳已为青瓦镀上金边。王天禄虚扶着叶蓉穿过喧闹人流,少女的杏子黄披帛不时缠上他腰间玉佩。两人在琳琅满目的摊位间流连,叶蓉时而拈起西域胡商的宝石匕首,时而驻足观赏海外舶来的水晶屏风。
逛遍东西两市却一无所获,叶蓉倚在汉白玉桥栏上轻叹:“这些虽好,却总觉得缺了份心意...”
王天禄眸光微动,轻引她转向深巷:“小老大随我来,我有个主意,你看看行不行。”
二人停在一家琉璃作坊前,满室晶莹器皿在日光下流转着虹彩。王天禄取来素面琉璃盏解释道:“若将夜明珠研成细粉,以古法调入琉璃料,再刻以特殊纹样...”他执银簪在沙盘游走,展翅凤凰渐次成形,“待夜幕降临时,凤纹便会莹莹生辉,寓意'丹凤朝阳,福寿绵长'。”
“当真?”叶蓉惊喜地抚过琉璃胚,指尖在凤凰眼睫处流连,“此等做法闻所未闻!可是...本郡主不会做啊!”
“无妨,我教你。”王天禄温声应道,转头与掌柜商量租用工坊。
作坊内炉火正旺,他将琉璃胚置于转盘,从身后虚环着她执起刻刀。少女的指尖微凉,被他温热掌心包裹时轻轻颤了颤。
“腕要稳,心要静...”他俯身在她耳畔低语,气息拂过她渐染胭色的耳垂。叶蓉偷眼望去,见他专注侧脸在炉火映照下镀着金边,一时连呼吸都忘了。
“小老大?”王天禄轻唤,她才慌慌张张低头,发觉竟将凤尾刻成了雀羽。两人相视而笑,她鼻尖不慎沾了荧粉,像只偷吃蜜糖的猫儿。
第三次失败时,叶蓉泄气地放下刻刀:“我是不是很笨...”
“你看这里。”王天禄忽然握住她手指,引导着在瑕疵处轻旋,碎纹顿时化作凤凰尾羽的细绒,“失误往往藏着惊喜。”他低头对她微笑,长睫在眼下投出温柔的影。
当最后一道刻痕完成时,王天禄执起她的手腕,在凤凰翅羽间刻下"日月同辉,山河永昌"八字。他的手掌完全包裹着她的小手,一笔一画皆苍劲有力。叶蓉只觉得被他触到的肌肤都在发烫,心跳快得像是要跃出胸膛。
琉璃盏送入窑中短暂烘烤后取出,正值暮色四合。在渐暗的工坊里,琉璃凤凰竟真的散发出月华般的光晕,翅羽间的祝寿词熠熠生辉。
“成功了!真的在发光!”叶蓉忘情地转身抱住王天禄,少女初绽的柔软隔着衣料传来,发间茉莉香混着他身上清冽的松针气息,“小弟你看到了吗?好漂亮!”
王天禄怔忡间,她已经红着脸退开,却仍珍重地捧着琉璃盏细看,眼中星光点点:“太后奶奶定会摆在寝殿最显眼处...多谢你,天禄小弟!”
离开作坊时,晚霞已染红天际。叶蓉小心翼翼地将盛放着琉璃凤凰的锦盒抱在怀中,步履轻快中带着几分珍重。王天禄走在她身侧,不时提醒她注意脚下被暮色笼罩的石板路。
“今日真是多亏小弟了!”叶蓉侧头看他,眼中映着天边最后一抹霞光,亮晶晶的,“若不是你,我定做不出这样新奇又合心意的礼物。太后奶奶见了一定欢喜!”
“能帮上小老大的忙,是小弟的荣幸。”王天禄含笑回应。晚风拂过,带来她发间清雅的茉莉芬芳,与街上逐渐点起的灯火气息交织在一起。
两人穿过熙攘的街市,回到安王府那对威严的石狮子前。朱漆大门上的铜环在初升的月色下泛着温润的光泽,门檐下的灯笼已然亮起,洒下一片暖光。
“本郡主到啦!”叶蓉在门槛前转身,怀中的锦盒抱得更紧了些,脸上洋溢着心满意足的微笑,“小弟你回去路上当心些。”
“小老大放心。”王天禄拱手一礼,目光落在她因喜悦而格外明媚的脸庞上,“明日若得空,我便将新写的故事送来。”
“那可说定了!”叶蓉闻言,笑容愈发灿烂,这才抱着她那份独一无二的寿礼,步履轻快地迈进府门,身影渐渐融入王府深处的灯火通明之中。
王天禄直至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前厅回廊处,方才转身离去。月色将他的身影拉长,坊市间的喧嚣已被抛在身后,只余夜风轻柔,仿佛还萦绕着少女欢快的余韵。